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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坐下。你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有群众基础,那是群众认为你根本没可能当厂长以前。你一旦当上了,群众基础就丢了一半,有群众基础就也许会变成没群众基础了,这是如今的一条规律,还挺普遍。现在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是,谁恨谁,就四处散布,说谁谁谁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有关方面准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揭发检举那个人多么坏多么坏。马克·吐温写过一篇小说《竞选州长》,主人公还没当上州长呢,便被指控犯有盗窃罪、诈骗罪、强奸罪,并且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义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九个,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不谈这些。你们木材加工厂的浪费现象很严重,每年十几万元的损失。我看你第一年内减少浪费就不错了。改革,改革,具体进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烧过,倒把孙悟空自己的毫毛烧光了,不但自己遍体鳞伤,改革之火也随之熄灭。别做这样的改革者。”

  “局长,您放心,减少浪费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要减少浪费,就得端正每一个工人的劳动态度。光靠宣传主人公精神,行吗?靠奖金?你们是个亏损厂,哪儿来那么多钱发奖金?靠劳动纪律?劳动纪律一严格起来,工人们能不骂你?我们过去总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之中蕴藏着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是很片面的观点,不实事求是的观点,幼稚的观点。群众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杂姓人等吗?看不到群众的惰性,涣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动性,对改革者是危险的。改革的某些阻力,也来自于群众身上积淀的消极因素。怎么比喻呢?类似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脚,甚至黏住他们的思想……”

  当局长送姚守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又似乎变得更糊涂了。他仿佛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没有信心了。

  但他当厂长的意念却更坚定了。他喜欢担点风险。那样,一个人活着才不无趣味。

  邢副厂长已经坐在小车里了,满脸失宠者的沮丧表情。

  局长和蔼地问邢副厂长:“想通了?”

  “想通了。”邢副厂长本不愿笑,又习惯了对上级笑,那种笑就非常之勉强,非常之苦涩。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局长同姚守义握过手之后,又对邢副厂长说:“你要认真负责地向小姚交待厂里的工作。”

  小汽车开走,姚守义和邢副厂长,一个将脸转向左边,一个将脸转向右边,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厂长吼道:“停车!”

  司机如同没听见,继续开。

  “聋啦?我叫你停车!”

  司机扭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停车。

  “我不回厂!到医院拔牙去!”

  司机将车开过红绿灯,正缓缓靠向路边。

  姚守义语气平和地说:“先送邢副厂长到医院!”

  “好嘞。”司机开走了车……

  姚守义在厂长办公室从上班到下班连续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来向他请示工作或者汇报工作。然而没人来向他请示,也没人来向他汇报,三天中连他办公桌上的电话也没响过一次。二十七八岁的女秘书坐他对面,翻了杂志,又翻报纸。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学》。

  上午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她看得出神入画,他若有所思地吸烟。

  “你别吸了行不行?”她说,没抬头。

  “行,行……”他立刻将烟掐灭。觉得她的语气太冲,问:“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她仍不抬头,只是撩起单眼皮儿,向他射出两束桀骜不驯的目光。

  “跟厂长说话不能客气点吗?”

  她撇撇嘴,口中发出两个鼻腔音——“哼嗤”,将身子一转,脸朝墙了。

  “以后上班时间不许看杂志。”

  “……”

  她翻过一页,接着看。

  “讨厌!”

  “说谁呢?”

  “苍蝇!”

  一只大麻蝇在窗子上嗡嗡乱撞。

  4

  他站起来,想用什么东西打死它,可没有应手的东西用来打苍蝇,只好推开窗,将那只大麻蝇放飞了。

  “有意思吗?”搭讪着问。

  “有!”

  “写的什么?”

  “一个新上任的厂长,开除了一个工人,结果被那个工人用菜刀砍死了!”

  “瞎编的。”

  “报告文学,真人真事儿!”

  “那……太惨啦……”

  “哼,有不好惹的!”

  “你放下!”他猛地一拍桌子。

  她吓一跳,将《法制文学》往桌上一抛,又倏地一站,叫道:“你耍什么官僚态度?你让我干什么?!”

  “我……我……”他一时没什么可吩咐她干的,憋了半天,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话,“你去给我看天气预报!”

  “阴转多云!有暴雨!二到三级东南风!转东北风,北偏西北!"

  “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呢!昨晚电视里这么预告的!”

  “你别发火,你别发火……”

  “你先发的火!”

  “咱俩都别发火……你听明白了,我知道你是邢副厂长的人。可你要不给我好好当秘书,我开除你!我才不怕你用菜刀砍我呢!”

  “开除我?就你?……开除我?小样儿!……”她柳眉倒竖,轻蔑他像轻蔑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他明知她是不至于用菜刀砍他的,因为他首先就开除不了她。

  因为她爸是市“改革办公室”主任。

  他先自软了下来,缓和语气道:“小王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首先支持我开展工作的应该是你哇!”

  “少来这套!”她一扭身走了。

  一会儿,隔壁办公室一阵男女的笑声,接着一阵哭声。接着邢副厂长的夫人过来了,以一种极端公正的语调批评道:“厂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从始到终就是你的不对嘛!你把人家气哭了,还不赶快去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

  他用手一指那女人,愤愤地说:“你出去!”

  “哟,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啊?”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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