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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你小子还也许!”严晓东怒冲冲地站了起来,跨到电话跟前,抓起来就往家里拨电话,“妈……我是晓东……我知道,我知道,忘了跟你和我爸打声招呼了……让他们住客厅里吧,客厅宽敞些……东西不少?那就随便他堆,随便他摆吧!是我当年的兵团战友……好人!妈你千万相信我,是绝对的好人!跟我爸爸好好解释……千万压住他的火……”他放下电话,狠狠地瞪着姚守义。

  姚守义抱歉地挠挠头说:“要是又惹你老头子不高兴了,你也……哼!一卡车东西都卸下来了!诸位失陪,我得立刻回家照应照应!”说着往外便走,走出门外又返身对吴茵说,“他们都是比我高明的人,让他们给你出主意吧。有用得着我这个低下人物的地方,告诉我就行!”

  “哎,我派车送你!……”徐淑芳起身阻拦,但他已噔噔噔跑下楼了。

  曲秀娟对姚守义责怪道:“你看你办的什么事儿!”

  姚守义红了脸笑笑:“没关系,随他去。”

  姚玉慧说:“咱们还谈正题吧!”

  好像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身份依然是办公室主任或教导员,是在由她主持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似的。而奇怪的是,不唯姚守义他们,连夏律师在内,也都分明受着某种习惯心理的约束,不言而喻地认同了她的资格。

  夏律师默默地向姚守义讨了一支烟,吸几口后,深思熟虑地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诉诸法律。因为一位生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无论孩子当年是被她丢失的或遗弃的,无论是在中国或外国,都将受到普遍的同情。对方的丈夫说得一点儿没错,人道,人性和法律,不可能不站在生身母亲的立场上。谁都有权严厉地谴责一位生身母亲遗弃儿子的做法,却谁都无权阻止一位生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

  吴茵打断夏律师的话,急切地说:“我绝不奉陪对方上法庭!我绝不让宁宁站在法庭上,面对两位母亲进行选择,那太伤害孩子的心灵了,他才六岁!如果真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我就让他们把宁宁带走好啦。”她哭起来。

  徐淑芳便起身坐到她旁边,搂着她肩膀,用无言的亲密安慰她。

  “有了!”姚守义忽然大声说,“我有一个高招了!明摆着,他们来认孩子是假,来敲诈才是真正目的!吴茵辛辛苦苦将孩子抚养到六岁,还要受敲诈,如果让对方的目的实现,这世道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干脆,吴茵你明天就把宁宁给他们送去,把球踢给他们,看他们如何?!这叫反‘将’一‘军’!”

  曲秀娟点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案。”

  夏律师也表示赞同地说:“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考虑这一方案。”

  “宁宁不是球!”吴茵却坚决反对。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大家,“你们谁也不必替我考虑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可你们得一心一意为宁宁着想啊!那样做了,受害的还不是宁宁吗?……我求求你们再为宁宁想出一个不受伤害的好办法吧!”

  “吴茵,别急,守义他不过是快人快语,你别见怪。”徐淑芳掏出手绢替她擦泪,一边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个什么方案,根本不值得考虑。我们明明知道对方的目的不在于孩子,怎么能把宁宁推给他们呢?万一这一‘军’把他们‘将’得别无选择,不得不把宁宁带走,宁宁从此摊上那么一位继父,今后不是太不幸了么?”

  姚守义发窘地嘟哝:“是啊,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方案。”

  夏律师又说:“依我看,应该和对方进一步接触接触。吴茵先不要出面接触,因为你必然会感情用事……”他将目光落到了姚玉慧身上:“小姚,你出面最合适。你处事冷静,当年又是一位教导员,你会知道有些话怎么说才更好。”

  姚玉慧用征询的目光一一望着大家,见包括吴茵在内,都默默地对她表示着一种莫大的信任,便不无几分自信地说:“行。”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了一起。只有夏律师因为爱人生病了没来。严晓东仍一言不发地坐在一个角落闷头吸烟。

  姚玉慧“出师不利”,对方根本不对她这位当年兵团的教导员怀有任何敬意,几句不礼貌的话就将她顶走了。

  姚守义发了一通事后诸葛亮的言论,认为推选姚玉慧去接触对方,是极大的策略上的失误——一位当年的兵团教导员,不引起两个当年的北大荒知青的逆反心理才怪了!姚玉慧自尊心受损害,默默坐了一会儿,借口有事讪讪告退。

  他又推选徐淑芳作吴茵的代理人,扳着手指列举了徐淑芳作代理人有利的几个方面,其中一条就是:她也抚养过宁宁,同时具有当事人的双重身份……

  徐淑芳表示愿意。

  他毛遂自荐,说可以陪同前往。

  曲秀娟说:“算了吧,多一个你莫如多一个我。你去了,还不三句话后就捋胳膊挽袖子呀!”

  第三天晚上,他们又全体聚在一起。

  徐淑芳和曲秀娟也同样“出师不利”。对方根本不屑于看在什么兵团战友的情分上跟她们谈,连房间都没让她们进。

  跻身另一代人之内的夏律师激愤起来,他本是由于姚玉慧求他才来的。职业导致他是一个非常之理性的人,即使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能言善辩的时候,他也是一个非常之理性的人。

  如果让他选择,他倒宁愿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替一个当年抛弃了儿子而如今又想要夺回儿子的母亲辩护。他认为“物归原主”这句话用在母子关系方面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当姚玉慧第一次向他讲述这件事时,他的同情就给予了那位从上海远道而来的母亲,留给吴茵的只是理解。他甚至打算在必要的时候,对吴茵晓以大义,同意宁宁的生身母亲将宁宁带走。但在几次接触中,吴茵对宁宁那种无私的爱深深打动了他,对方另有所图的可耻目的使他产生了鄙夷。“亲眼见这些比他小十来岁的男人和女人被对方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倒决定要替他们打一场胜负难测的官司。

  “这太岂有此理!”他说,“现在我主张诉诸法律。吴茵,你要正式请我作你的律师。至于孩子,我一定竭力避免法律伤害他幼小心灵的事情发生。我一定要在这场官司中,让那两个男女一无所获,狼狈而归。否则我不当律师了!那一盘磁带呢?从今天起由我保管吧!”

  姚守义一拍大腿:“对!有夏律师帮咱们打这场官司,准赢!”

  吴茵却低头不语。

  姚玉慧、曲秀娟、徐淑芳无言地期待着吴茵开口。

  大家一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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