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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倒不是我的嗅觉太敏感,是他的心思流露得过于急切了。”

  不成想电话一拨就通,对方“喂,喂”着,她听出正是那位陈先生的语调。她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以目光将曲秀娟召到了跟前。

  她对曲秀娟耳语了几句,曲秀娟领悟地微微颔首,随即接过话筒,用一种与自己性格大相径庭的斯斯文文的语调说:“陈先生吗?我已向我们徐厂长转达您的雅意了。不过,她工作太忙,未必能够赴邀。但她表示一定努力争取挤出时间前往。是的,她是这么表示的。当然,她当然对您的雅意十分重视。没有,没有,您别误会。不是借口,更不是拒绝。哪里,哪里,我是乐于成人之美的。”

  曲秀娟放下电话,二人相视而笑。

  曲秀娟满腹狐疑地问:“你肯定去?”

  她沉吟片刻,走到窗前,从玻璃中欣赏着自己的面容,拢了拢头发,说:“要去的,我对这位陈先生也颇感兴趣。不去,岂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么?”

  “因为他是美籍华人?”

  “因为他是位有钱的大老板。”

  “你呀!……”

  “说下去。”她将脸转向了曲秀娟。

  “你变得太有心计了。”

  “是么?世界需要有心计的女人丰富它的色彩,否则,尽数男人出风头,那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乏味了么?”

  “你不情愿是个女人?”

  “不,恰恰相反。”她离开窗口,走到了曲秀娟的跟前,将一条手臂轻轻搭在曲秀娟肩上,面对面地注视着曲秀娟的眼睛,思考着说,“女人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是一个女人呢?女人如果不能够靠自己的灵性寻找到一个真实的自我,那么她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一切的抱怨之词都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散播的。其实这样的女人又最容易满足。只要生活赐给她们一个平庸的男人她们就会闭上嘴巴的,即使别人看出那个男人朽木不可雕也,她还会充满幻想地回答:可以生长香菇。觉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你呀,不但变得有心计了,还变得能说会道了。”曲秀娟笑着将她的手从肩上放下来,又问,“你对姑娘们刚才的放肆有何感想?”

  “你不是在责备我把她们都宠惯坏了吧?”

  “你不妨这么认为。”

  “是啊,我承认我对她们有点儿宠惯。因为我常想,除了戴红卫兵袖标的年代,我们几乎没被宠惯过。家长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老师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社会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后来是革命的思想对我们要求得很严。整个生活对我们就像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婆。她声明她爱我们,可是她把我们放在飞转的砂轮上磨,磨到她对我们满意了为止。造成了我们遍身平滑的伤痕,比我们各自的命运对我们造成的伤痕尤为严重。它是那么平滑,结成完善的痂,以至于我们不觉得是伤痕。

  我们互相对比,总觉得我们身上才具有美好的东西。我们瞧着身上没有痂的年轻人,觉得他们陌生。还嘲笑他们没有被放在砂轮上磨过,他们身上没有看去那么平滑又那么完善的一层痂。而现在我感到,正是在当年被那砂轮磨得很疼,淌过血的地方,生长出新的皮肤,和新的思想,使我身上的痂在一部分一部分地蜕掉。

  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如今的年轻人像我们当年一样活得紧紧束束。我们的那些姑娘们,在工厂是好工人,在社会上是好公民,便足以认为她们全都是好姑娘了。至于她们对爱啦,性啦,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她们去好了。我们是厂长,不是教化院院长,对不对?我确信生活在这方面的能力比我们大得多。生活本身知道应该对人宽容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保持与生活相同的宽容态度,不使别人讨厌,不使自己委屈。生活本身主管着一切,我们大可不必操那么多的心……”

  “我的天,瞧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曲秀娟两手一拍,表示对她的惊讶和叹服,又从桌上拿起“小乌龟爬竿”,玩弄着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在椅子上坐下去,说:“首先是和谁结婚的问题?”

  “当然是和刘大文嘛!”曲秀娟的语调中,流露出更大的惊讶。

  “我正想告诉你,我不爱他。”

  “你不爱他?!……”曲秀娟放下“小乌龟爬竿”,双手扳住她的两肩,使她的脸正对着她,“再说一遍。”

  “我不爱他。”

  “别开玩笑,我是在认认真真和你谈这件事,我一心要做司仪呢!”

  “我也是在认认真真和你谈这件事。我当然高兴我结婚的时候由你做司仪,不过新郎肯定是另外一个男人。”

  “你……你们闹别扭了?”

  “哪怕闹点别扭也好,可是没有。”

  “你昨晚没……住在他家?……”

  “是住在他家。”

  “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你俩会……相安无事。”

  “既不相安,也不无事。”

  “我指的那种事……”

  “我也指的那种事。”

  她扑哧笑了。

  “你笑什么!”曲秀娟的双手将她的两肩扳得更紧:“你严肃点,我和守义是你俩的介绍人。我们得对你们双方负责任!不允许他白占你的便宜,也不允许你捉弄他!”

  她忍住笑,朝办公室门努努嘴。

  曲秀娟回头看了一眼,随手从办公桌上操起一本字典,使劲儿扔在门上。

  门外一阵嘻嘻窃笑,一阵惊慌逃去的脚步声。

  “你扳得我身子都酸了!”她站起来说,“你坐,你坐。审问者理应是坐着的嘛!”她将曲秀娟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抵桌而立,交叉抱着手臂说,“我希望你建议他去找心理医生。他昨天夜里的表现使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你和守义已经完成了你们的使命,我也已经对他做到了仁至义尽。解铃还需系铃人,接下来你和守义要最后做的,是怎样委婉地告诉他,我们结束了。”

  12

  “结束了?”

  她点点头,表示就应该这么简单。

  “可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你非弄明白不可,那么我告诉你,他忘不掉他的袁眉,忘不掉他的至善至美的‘小女孩儿’。而我根本不打算取代袁眉成为他的又一个至善至美的‘小女孩儿’。就这么回事,明白了?”

  “你不是对自己太缺少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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