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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我和雯雯蕾蕾睡里屋的大床,你睡在外屋我的小床上吧?”

  “我和雯雯蕾蕾挤着睡。”

  “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挤着睡呢!”

  “你长胳膊长腿的,睡着了一翻身,还不把她们蹬下去!”

  “这……”

  “用不着再争了。我困了,现在就可以去睡么?”

  “行,行。”

  “抱歉啊,这一次没容你对我说个够!”

  “别客气,真的。我没把你当外人……”

  “那太谢谢你了。”她站起身,向里屋走去。走进了里屋,又走出来叮嘱,“我睡觉很死,要是你听到车来了,千万叫醒我。”

  大床并不大。她睡得既不舒服,也不算死。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隐隐地听到了他在外屋哭泣。她暗暗思忖,他准怀念他的“小女孩儿”,今天又格外伤感起来了。她想,也只有让他哭去,该劝他的话,她早已劝过了,她不知还能用哪些话劝他。然而他的哭声渐大,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搅得她更无法安睡。恐怕他哭醒他的女儿们,她只好穿上衣服,走到外屋来象征性地劝他几句。他连外屋的灯也没关,用被子蒙着头。她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6

  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关注,他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中加进了一种莫名的委屈的成分,宛若一个受了伤害而又被大人冷落不理睬的孩子的哭。他哭得愈加不可抑制。

  “大文……”

  他的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哭声却没停止。

  她轻轻走到他的床边,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身体:“你别哭。你如果还想说,你来说,我听就是……”

  他的身体往床里靠了靠,给她让出足以供她坐的地方。

  她瞅着他让出的地方,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他的哭声这才有所减弱。

  “好好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

  他的哭声又有所减弱。

  “我们也得学会忘却,正如学会记住一样。我觉得对于一个人,往前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都善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活三十年吧?我们都还不老,我们都应该对自己有一种责任,认真考虑今后的三十年怎么活着。不谈那些为祖国为人民的大道理,起码也应该活得对得起自己吧?说白了,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能高高兴兴地活了,为什么倒不高高兴兴地活呢?”

  他的哭声停止了。

  她站起来,轻轻退回里屋。可是她刚躺下身,听到他又哭了。

  她也干脆用被子蒙上头。

  然而那哭声透过被子,直往她耳朵里钻。被一个男人的哭声搅得睡不成觉,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她生气地想。

  因为她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所以她第二次下床,没穿,赤着双脚,披着衣服走到了外屋,径直走到他床边,一把从他头上掀开被子。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她的话还是像吼出来的一样。

  他那张脸哭得很不成体统。

  她坐在床边,注视着他,又怜悯又腻歪又反感又忍不住想笑。

  “刘大文,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啊?”

  他盯着她。他眼中投射出一种真切的东西,就是那种被她以为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它如同浸了酒精或汽油的石棉,表面看并没有在燃烧着,但只需吹口气,灰白之下就会透露出炽红来。

  她困惑极了。她一时不能判断这种变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证明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人!你需要回忆你的不幸像婴儿需要喝奶么?”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他的脸,那仅仅是一种怜悯的表示。

  他用他的双手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非常用力,似乎他全身的力都运集在他那双手上了,而且,他的双手,连同他的手臂抖个不止。他这会儿变得像一个发疟疾的人。

  他眼中那种真切的东西使她感到脸上灼热,她那只手也被他攥得挺疼。

  “你……”

  “我想……”

  “想什么?”

  “想……”

  他将她那只手放在嘴上凶猛地亲起来。

  她明白了。他眼中那种使她困惑的东西,那种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乃是男人对女人的半死不活的欲望。也许它被压抑得太久了,在这一个夜晚苏醒了。它如同他本人一样,从一个自造的硬壳里爬了出来。

  她费劲地挣脱他的手,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册厚厚的影集,放在他胸上,说:“她在这儿,你的‘小女孩儿’在这儿。”

  他却将影集推开了——它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又要抓住她那只手。

  她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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