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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这个工厂得以存在并且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当年的一半基金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太爱教训你们的,太爱管各种闲事的女人的钱。一万七千多块钱。是她卖掉了自己的城市户口的钱,和她干某些又脏又累的活用汗水换来的钱。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希望你们知道这一点并且因此回报她感激和敬意,也从未抱怨过你们不知道这一点。看到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在我们这个工厂里工作是愉快的,她已很满足了。她虽然那么爱教训你们,可她甚至都没有要求你们热爱过我们这个工厂。我认为她是有这种权利的。恰恰相反,她时常觉得,我们这个工厂,还应该为你们做好许许多多福利方面的事情。

  你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干部的子女,没有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子女。社会提供给他们的选择机会和竞争机会已经不少,但提供给你们的却不算多,因为你们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家庭的姑娘。当你们考不上大学的时候,当你们终于放弃了种种更令人羡慕的憧憬的时候,我们的工厂向你们敞开它的大门。只要你们永不嫌弃它,它便永不嫌弃你们。

  这一条与其他单位有所不同的招工原则,是我们今天所追悼的这个女人的主张。因为她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她内心里时刻关怀着你们的福利,如同时刻关怀她自己的女儿们的福利。她太爱教训你们,也许正因为她太爱你们。今后,我将继续奉行她生前的主张,因为我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我将努力为你们实现更多的福利,因为这是她生前的愿望。也是我对你们的责任。

  我们这个工厂,大概永远不可能向你们许诺更令人羡慕的憧憬,但是它将保证对你们每个人目前的和今后的物质生活负起它应尽的责任,使你们不至于受到贫穷的困扰,仅此而已。别的方面,它只愿协助你们去寻找和获得,但不能代替你们去寻找和获得。这一些话,也是马婶生前总想对你们说明白而总也没有说得很明白的话。今天,在我们追悼她的这个时刻,我相信我已经替她对你们说得非常明白了……悼词是她亲笔写的。

  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从她内心里涌到笔端的。

  没有修改,不愿修改。她要对马婶维护自己内心里一向对马婶的真实。连她与她的小伟之间的隐情,她都坦白地告诉过了马婶,那么在为马婶而写的悼词中,还有什么不适当的话,是马婶所不能原谅她的呢?何况马婶是宽厚的女人!……

  她怎么写的,便怎么念了。

  许多姑娘听着听着哭了。

  录音机播放着哀乐,不是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而是贝多芬的《安魂曲》。

  7

  马婶生前曾说过,最听不得哀乐,一听到哀乐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她也认为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不太适于作为凡人的殡葬曲。它使死亡的严峻性对活人显得太强烈了!它太震撼活人的心灵了!而马婶是凡人。一个安分的凡人必定是不愿以自己的死亡去震撼活人的心灵的。相比之下,倒确实是贝多芬的《安魂曲》更适于作一切人、一切不平凡的人和一切凡人的殡葬曲。因为它所体现的悲哀是忧伤的,而不是撕肝裂胆仿佛天崩地坼般的震撼。凡人的死是震撼不了天地的,凡人的死尤其需要的是一首《安魂曲》。追悼凡人的活着的凡人的灵魂尤其需要将悲哀淡化为忧伤,而忧伤之对于活着的凡人的灵魂,也将能比悲伤更长久些。

  一辆车头披挂了黑纱和白花的小面包车做了马婶的殡车。她和兼职工会工作的两位姑娘陪同马婶的亲属们乘另一辆大客车前往火葬场。可是许多姑娘也眼泪汪汪地挤上了车,非要将马婶“送到底”。殡车开出厂,又有百多名姑娘骑着自行车紧紧尾随其后,这是她预先没估计到的。

  都是些有良心的好姑娘啊!她从车后窗望着她们一个个顶风猛蹬的样子,心中深受感动,吩咐司机减慢了车速。

  她暗暗对自己说:徐淑芳,为了她们,你值得努力当一位好厂长!你永远也不必为自己所选择的这一种活法后悔!一件马婶在手工车间没来得及缝完的绒布熊猫,作了马婶的殉葬品。

  马婶活着的时候常说,做梦都不敢想,这辈子还能在亮堂堂的车间里为孩子们做玩具,这种工作是女人的大福气。一想到有些孩子多么喜爱她亲手做的玩具,她恨不得回到和姑娘们一样的年龄,为孩子们从头儿活几十年……

  体重一百八十多斤的马婶,死后用那么小的一个盒子就装下了!马婶的灵魂会不会感到憋闷呢?如果不是因为没处埋葬,她真愿为马婶做一口特大的棺材,用上等的红松木料做……

  回到厂里的第一件事,是吩咐会计支出一万七千余元,并且按照储蓄结算了几年来的利息。那时,后来被她送上了法庭的老会计,还受着她的绝对信任。

  他问:“要还给马副厂长的家属?”

  她说:“是的。如果可能,我还真想出公款为马婶买一个城市户口,像当年别人买我们的一样……”

  “你也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

  “……”

  “按理说,对马副厂长,无论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可具体到我这儿,就没法下账了……”

  “下在工会支出的账上吧。”

  “连本带利,二万多元,不是一笔小数啊!万一公社细查起来……”

  不提公社则矣,一提公社,她愤怒了。

  “那就让他们问我!”

  她居然对他拍起桌子来。

  但是马婶的丈夫,一个因病提前退休了的锅炉工,一个与马婶的火辣性格恰恰相反的老实巴交的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写收条。

  他讷讷地说:“这钱我们今后可以花么?不可以花,拿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她说:“这是马婶卖城市户口和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钱,厂里如今应该归还你们,你们当然是可以花的,愿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只知道她当年为了厂,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究竟卖了多少钱,她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哪晓得是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啊!要是我们花了,以后有一天再说违犯了啥制度,要我们还,我们可怎么还得起?……”

  “我保证,没人让你们还!……”

  胆小怕事的男人还是觉得那笔钱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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