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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剧的内容呢?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了呢!否则,你就别抱怨生活处处和你作对。

  何况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事物——那一座豪华的大厦,那一尊高高矗立的裸体的女人雕像……

  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粉齑,飘荡在城市的空气中,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着城市的空气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在被改变的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种种活泼的欲望,种种生动之极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了公园。贴着公园的美观的绿色铁围栅,她加快了脚步向门口走去。

  几百名手擎各色花环的小学生,在公园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不知悬挂于何处的一只大喇叭,送出了一个男人富于鼓动性的声音:“好!刚才那一遍做得很好!我们再来一遍……校庆!我们学校的生日!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这一点!要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刚才那一声‘啊’不好!毫无激情!要持续一分钟左右!然后充满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设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那一天有市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

  忽然,那一列列方阵,齐发一片“啊”,一片兴奋的欢呼,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而去。

  是一辆载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轮平板车蹬了来。

  它顷刻被包围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环丢弃在草坪上……

  走在公园围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扑哧一笑。从前严严肃肃的生活如今变得这么有趣了!她认为这不失为一种令人愉快的变化。她觉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动的声音和语言不无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鸟似的扑向饮食的小学生们,则要真实得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笔挺西服,也扎领带,一条深红色的斜排黑点儿的领带,脸刮得光光净净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显得那么精神焕发,那么年轻,她觉得她的小叔子原来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后,低声问:“我怎么样?”

  他相当认真地说:“很好。”

  “仅仅很好?”她不满足于这样的评语。

  “很有风度……还显得很……漂亮!”

  “真的?”

  “当然真的!”

  她愉快地微笑了。

  “我呢?”

  “你……简直帅极了!”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四十了。

  那一夜郭立伟住在了家里……

  他交给了她整整一包蜡烛。

  尽管并没有停电,她却不想开灯,而燃起了一支支蜡烛。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燃蜡烛。也不愿明白。

  她听由她的心情的支配。

  在烛光辉映成的梦一样的诗一样的如同初生婴儿玫瑰般肤色的红晕之中,他们的肉体乃至他们的灵魂,激情奔跃地演奏人类最古老的那一首“欢乐颂”。是的,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永恒的。

  它是最高贵的。也是最通俗的。它是最传统的。也是最现代的。

  它是最优秀最杰出的千载不朽万古不厌的。

  因为它是亚当和夏娃合谱的人类的第一首“欢乐颂”……

  它之动人在于只能用生命演奏。

  而唯生命是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都拥有的。

  故它不是神曲。

  神不指挥着……

  而她从一个欢乐的梦中醒来后,才黎明。

  他已穿着整齐,坐在沙发上吸烟。

  她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想回忆起那具体是一个怎样的梦,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感到有一缕欢乐的似乎五彩缤纷的余而不尽的体味,像隐隐的音韵,像飘渺的云霞,仍缭绕在印象中……

  没有爱情的男人或女人形同瘸子。

  12

  无论如何,爱是重要的。

  她想,我现在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想,她之对于他的爱,其实质也许是对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延续吧?诞生在一段夭折了的情缘之中?……

  她仍安适地躺着,仍温柔地望着他,觉得能在一个静谧的黎明时分,这样子地望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间超越了一般的亲呢界线,彼此都给予了灵与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则,女人会渐渐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而对于女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比这更糟糕了。

  她想,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能够真真实实地说话真真实实地生活也是多么的美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见了在院里扇煤球炉子的孙二婶。

  “立伟,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啊。”

  “我说立伟,你呀,也该经常回家里来住住!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不提了。自从和你哥哥办喜事儿那天往后,也还是有苦难言呀!待业这一年多里,天天就不见她出家门,刚说分配了个工作吧,大家伙都挺为她高兴的,昨儿我听她讲又没活干了!你又根本不着个家。八不成这家就不是你的了?你哥不在了她就不是你嫂子了?冲着名分上你也该经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担分担忧愁哇!你不能把她撇闪得孤苦伶仃的!你说二婶的话在理不在理?”

  心直口快的孙二婶,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边数落一边叹息。

  “二婶,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话!”

  孙二婶见他下了保证,才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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