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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让老快点到来吧!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

  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

  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多么善良!多么可亲啊!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世上有多少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8

  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

  从来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哇!”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交待啊!”

  “你就说把我送到家门口了嘛!”

  “那不是向我们厂长撒谎么?我可从来没向我们厂长撒过谎!”

  “也用不着把你们厂长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她嘲讽地笑笑,“我又不是小女孩儿。”

  一辆无轨电车靠站,不停地鸣喇叭?小司机只好慌忙钻入“伏尔加”。望着“伏尔加”驶远,她才转身往回走。

  车上几分钟,车下数里路。酒劲儿是过去了,两腿却还是有些发软。

  登上六楼,依着楼梯栏杆喘息了一会儿,她才掏出钥匙开了门,身心疲惫地走入目前还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个挺不错的家。两室一厅,摆设布置已初具规模。她的母亲替她想得很周到,因为自己的女儿保证能分到两室一厅,才最终决定将女儿塞进律师事务所。

  “瞧你慢性子劲儿的,脱衣服也那么斯文!”

  她的卧室忽然传出她妹妹说话的声音!“不会突然闯来什么人吧?”

  男人的声音!卧室的门朝她半开半掩着。

  “告诉你多少遍了!除了我姐姐谁也不会来!”

  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她望见了大衣柜的镜子。从镜子里望见了妹妹完全赤裸的白皙的上身。

  接着,一个男人的一丝不挂的身体扑人镜中。浅褐色的,不算强壮,可也绝不瘦弱。

  老处女变成了一尊石人。她仿佛被铁水兜头铸在那儿了。她的灵魂在她的生命之外看着别人的生命的最原始的本质。

  白皙的……

  浅褐色的……

  “石人”复活了,哒哒地向阳台逃奔。

  她站在六层楼的阳台上燃烧。

  城市在她眼底喧闹着,车水马龙……

  她有点儿恶心,想呕吐,却呕吐不成……

  她不禁地闭着眼睛伏在阳台的水泥栏上,前额枕着手臂。

  她觉得自己像一把草,正在被烧尽。

  “姐……”

  飘荡在空中的声音。

  “姐!……”

  她缓缓地直起了腰,缓缓地从水泥栏上放下了手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诧异于自己并没有被烧尽。

  妹妹娉立在小厅。衣衫整齐,只是头发稍乱,鼻孔似乎还因过度的冲动而扩张着,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纵情肆欲的感人的快活。

  她一步步走入小厅,站在妹妹面前。

  “他呢?”

  “让你吓跑了。”

  “是谁?”

  “还能是谁?小赵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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