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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噢,原谅,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动。一句话,你不容易!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纷!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呢?……”

  “什么文章?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开玩笑了吴茵同志!此时此刻,全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了你们的事迹,说不定有的单位还要请你去作报告呢!六年来,默默地抚养一个北大荒知青的弃子,这的确是心灵美啊!而且也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模范!……”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张报纸在哪儿?!”

  “嗯?你真不知道啊?这倒有些奇怪了……”

  厂长跨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晚报递给她:“第二版上,头条文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那是一张昨天的晚报。第二版上,果然有一篇占据了几乎整版的大块文章。通栏标题是——《我为什么要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她今天的好情绪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睡着了的时候被一个卑鄙之徒奸污了!“无耻!无耻的报导!无耻的记者!我没有对他们讲过!没有!……”

  她将报纸扔在地上,气愤得再也说不出什么。

  厂长愣愣地看着她,缓而慢地说:“吴茵同志,别骂记者,骂记者不好,也冤枉了他们。这篇文章不是记者写的嘛,是你丈夫自己写的嘛!你看,白纸黑字,你丈夫的名字……”

  厂长从地上捡起了报纸,铺放在桌上,指点着让她看。

  王志松……

  通栏标题下,果然是自己丈夫的名字。隶书体。四号字。非常醒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印有自己丈夫姓名的报纸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存在。

  她将报纸扯个粉碎,一转身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车间,直奔托儿所。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将儿子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仿佛她若不这样做,若迟了,便会被一双无形的没有性别的巨大的手,将她的儿子夺了去似的。

  “宁宁!宁宁!……”

  她一闯入托儿所就大声喊叫,连门也没敲。有几个孩子被她惊醒了,纷纷爬起,骇然地望着她。

  “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啊!什么事?”小阿姨显出极不满的样子。

  “我儿子呢?我儿子睡在哪儿?”

  “妈妈,我在这儿!”

  宁宁从一张小床上爬了起来,也骇然地望着她。

  她扑过去就将儿子抱在怀里了,抱得很紧。

  她说:“儿子,咱们回家!和妈妈回家!”

  “到底因为什么啊?”小阿姨走到她身边,谨慎地问。

  “我的!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她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衣服!还有鞋!……”小阿姨追到外边,将宁宁的衣服和鞋塞在她怀里。

  “他胡扯!这都是假的!……”

  “他胡扯不胡扯,我们哪知道真情啊!您也不必生这么大气。是您亲生的,您再发表个声明就得了呗!……”

  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使小阿姨相信才说的,而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才说的。那是女人对一种业已造成了强大声势的真实的苍白无力的逆反,是女人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扫荡时的自言自语。

  所以她并没有再回答小阿姨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小阿姨说了些什么。她抱着儿子匆匆促促地去了,仿佛抱着一个偷来的儿子。

  “小吴,怎么就走了啊?回家么?孩子病了么?用不用我帮什么忙啊?”看门的老头儿又从屋里踱出,怪近乎地搭讪着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也就没理睬,冷落得那善良的老头儿不尴不尬的。

  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了晚报,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儿子竞不是她的儿子,人人都想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她:“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像一个惧怕在街上被捕获的逃犯似的走着,一心只想赶快逃回家里,她觉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儿子喃喃地说,似在安慰她,也似在安慰自己。她的惶恐,也使儿子觉得惶恐起来。

  尽管那不到六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纵然知道了也未必就会理解这件事情将如同怎样的阴霾从此笼罩住他的心灵。

  听了儿子的话,她抱得更紧了。她仿佛看到一片阴霾正向儿子逼来,好像一片雷云正追逐着一只小小的蝴蝶,而那只蝴蝶在天空上无处隐藏!她心中充满了愤恨。一个女人在睡着了的时候遭到卑鄙之徒蹂躏和奸污之后那种强烈的愤恨。

  她真想大声喊出来:“强奸!无耻的强奸!……”

  她匆匆促促地走着,走着,走着……

  不知自己是怎样乘上公共汽车,怎样换车,怎样回到家里的。

  完全是一种逃遁的意识将她牵引到了家里。

  她仍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久久地坐着。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啊!”

  儿子乖乖地偎在她怀里。

  她不知自己在默默流泪。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

  “你是妈妈的,你当然是妈妈的。”

  “妈妈,有许多人说我不是你的儿子么?”

  “不,没有。没有一个人说宁宁不是妈妈的儿子。”

  “妈妈,那你别哭了吧!”

  “……”

  “妈妈,你又活得很累了是吧?那你睡觉吧!我就坐在你身边……”

  她抹去了淌在脸上的泪。

  她抱着儿子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镜中的儿子。

  她说:“宁宁,你看,你的脸形像妈妈,你的眼睛像妈妈,你的小嘴儿像妈妈,连你的眉毛都像妈妈,是不是?”

  脸形不像,眼睛不像,小嘴儿不像,眉毛更不像。毫无相似之处。

  儿子低声回答:“像。妈妈。”

  她又看到了丈夫的留言,她忽然觉得在自己家里也是不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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