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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能展开羽翼庇护它。

  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一场对话:“你是出于信仰的么?”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你非入党不可?”

  “非入党不可!”

  “为了什么?”

  “为了一切!”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么?”

  “当然可耻!”

  “你甘愿可耻?”

  “甘愿可耻!”

  “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

  “不入又怎么样?”

  “不入一切都是梦!”

  “一切什么?”

  “一切的一切!”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是的!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冰球场!一个大冰球场!人人都在犯规!犯规也算合理冲撞!谁是裁判?谁?没有裁判!没有!没有!……”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狼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

  11

  它像疹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着他们……

  “剪刀!……”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作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洋洋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空的呢?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奖品更好么?多经济啊!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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