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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晓东带了一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结果让我们老太太失手摔碎了瓶子,我们谁也没喝上一口,跟你一样,光闻茅台酒味了!……”

  秀娟生怕王志松因晓东那样子感到别扭,笑盈盈地打圆场。

  “晓东,你不认识我了?还需要主人给咱俩介绍一番?”王志松大模大样地就落了座。

  严晓东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还是一眼也不看王志松。

  守义和秀娟那宝贝儿子跑进来嚷嚷:“爸,妈,志松大大也是坐小汽车来的!比严大大坐的那辆小汽车还高级!司机叔叔说是‘皇冠’!”

  曲秀娟便笑了:“这下我们家可算贵客光临了,第一遭门口停两辆小汽车!”

  守义在儿子头上摸一下,也打趣道:“儿子,这是你的福气。有一个有钱的大大,还有一个有前程的大大!别往桌子跟前凑,玩去,玩去!”

  严晓东却一把扯住那孩子,抱到膝上说:“不就是辆‘皇冠’吗?过几天大大租辆‘皇冠’,带你坐着痛痛快快地玩!”

  守义替王志松倒满一杯啤酒。王志松喝了一口之后,盯着严晓东说:“我到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在这儿。我就直奔这儿来了……”

  严晓东还是不看他,不答话。

  “我找你有件急事儿,得向你这位财神爷借一笔钱……”

  严晓东放开守义那宝贝儿子,端起酒杯默默地喝。

  “晓东有点喝多了……”秀娟替王志松觉得难堪,继续打圆场。

  守义则狠狠踩晓东的脚。

  严晓东这才开口:“多少?”仍不看王志松,看自己的杯。

  “一个数。”

  “一千?”

  “一万。”

  “一万?……”严晓东终于抬起头,仿佛听错了疑问地注视着王志松。

  “对,一万。别人那儿我也能借到,但你是哥儿们,借你的仗义。”王志松说完,端起杯,但只是将杯凑到嘴边,想喝不喝的,两眼依旧盯着严晓东。

  “你借?还是别人借?”

  “何必问那么详细呢?”

  “不明不白的,我不借。”

  “好吧,既然你非想知道,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我们局里一个头儿借,他儿子出国,要多换些美金带出去……”

  严晓东转动手中的杯,沉吟着。

  守义和秀娟一齐瞧着他。王志松借的数目太大,而且是为别人借,夫妻俩觉得都不便多言。

  王志松又说:“晓东,我可向我们头儿夸海口啦!”

  严晓东微微扬起脸,仍沉吟着。他是在心里盘算,一下子能否拿出一万元钱。虽然他是个财神爷,但十四万存的是死期。

  “先给你六千,三天后再给你四千……”他终于开口。

  “我借一万,你先给我六千,你这不等于变相回绝了我么?拿出一万对你还为难么?……”王志松期待地笑着,话中不无弦外之音。

  “三天后还不成?也不至于那么急吧?”姚守义比严晓东更听出了王志松话中的隐含意味儿,替严晓东软中带刺地抢白一句。

  他也觉得王志松是变了,变得说话也不阴不阳的了。

  “不急我犯得着求他么?”王志松不满地看了姚守义一眼,复盯着严晓东说,“借一万,还你一万二,怎么样?”

  严晓东有几分违心,也真有几分为难。他冷冷地问:“那二千谁还?你?还是你们头儿?”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王志松保你不白借!我绝不欠你情!”

  “你当我是放高利贷的!”

  “就算你放一次高利贷,我借一次高利贷,有何不可?各得其所嘛!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充义气……”

  严晓东突然将杯中的剩酒朝王志松泼过去,一点儿没浪费,全泼在了王志松脸上。他猛地站起,手指着王志松,激怒得说不出话。

  王志松呆若木鸡,一时忘了掏手绢擦脸。

  守义妈端进一盘浇汁鱼,见状不禁愣住。

  严晓东看了守义妈一眼,说:“大娘,您老多担待!”随即将脸转向王志松,愤慨慨道,“王志松,从今往后,我再认识你,我严晓东不是人养的!……”

  他一只狮子似的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的老父亲,来到了南岗区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局级干部们住的大楼内,在三。二单元与“新潮服装店”店主的老父亲也喝着酒。

  半瓶“五粮液”早已被两位退了休的老工人缓斟慢饮对付光了,晓东爸又开了一瓶。

  守义爸说:“我不喝你那熊儿子的酒!”

  晓东爸说:“当然不喝兔崽子的酒!我与他经济独立,这是我自己买的酒,正宗‘二锅头’!”

  守义爸说:“对,经济独立对!你是党员,免得以后被儿子沾上个‘四不清’,丢党的脸!”

  酒菜穿肠过,党性留心间。他们都喝到量了。

  守义爸指着用花布罩起来的“伟大的女奴”,醉眼乜斜地问:“那……那是什么?……”

  晓东爸回头看了看,说:“奶奶的……”想到自己已然是在党之人,便将最后那个不雅的字卡在牙关。

  “嗯?……”

  守义爸指着的手却不放下。

  晓东妈赶紧从侧室走过来,接着晓东爸的话胡乱搪塞:“那呀,是晓东他奶奶的……遗像啊。请人画的……没画完呐……”

  勾得守义爸想起了守义他奶奶,心中难过,“唉”了一声,虔诚地说:“不管画没画完,我得给你们老太太磕个头,也算给我们那老太太磕了个头……”说着便跪。

  慌得晓东爸晓东妈急忙阻止。

  他怪生气的:“拦我干什么?拦我干什么?你们老太太,不就等于是我们老太太么!……”

  无奈,只得由着他性,随他恭恭敬敬地跪下,给“伟大的女奴”

  磕了三个响头……

  14

  待重新斟满两盅酒,晓东爸擎起酒盅问:“你知道不?你那个宝贝儿子,在整党群众会上,口口声声叫共产党是‘贵党’!还劝咱们党修改党章,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

  在党了的晓东爸,对如今些个年轻人的“反党言论”心里火大着呢!正因为常听到种种的“反党言论”,他竟不好意思对人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包括对儿子。仿佛这么大岁数倒入了党,如同从自由市场买了一捆削价处理的小白菜,家里外头,他在自觉地作着“地下党员”似的。

  守义爸也擎起了酒盅:“你那宝贝儿子跟我儿子一路货!你知道不?晓东他口口声声叫咱们党‘老共’!你,我,啊?都成了‘老共’啦!……就因为他这话,我才从家里憋着气出来!……”

  晓东爸一口酒到了嗓子眼没咽下去,扑地喷出来,涨得脸色通红,咳嗽不止……

  一九八六年,中国依然是最政治化的国家之一。

  一九八六年,无论想要从自己身上剥下政治这张“皮”或想要裹紧政治这张“皮”的中国人,都似乎同样觉得徒劳无益。

  两位信仰过共产党,也疑惑过共产党,还有七分信仍有三分疑惑,可以说主要是怀着老工人对共产党的仗义入了党的老父亲,吃不准他们自己可敬还是可笑,吃不准他们的儿子究竟算是好儿子还是坏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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