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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你怎么那样子?”

  “我样子怎么了?”

  “让人看不惯呗……羞羞答答的!”

  “妈,我……”

  “有话就说!那么大个子了你别装小姑娘儿!”

  “我……我结婚了。”

  “你发昏吧!没正形的东西!”

  “我真的是结婚了!”

  “滚!……”

  他没滚,摇头笑了笑,然后用商量的口吻郑重地说:“妈,你看小曲如何?”

  “动人家心思?你小子晚了!人家过几天又快做新媳妇了!”

  “那是,做我的新媳妇。”

  “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腮帮子!”

  “妈,真的!我就是和她结婚了啊!”

  “你!……”

  他妈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秒钟,见他并没有什么神经不正常的地方,操起笤帚疙瘩便打他。

  “妈,你别打我呀!你听我说嘛,我前天晚上就回来了。这两个晚上,都是睡在她那儿的!不信你去问问她自己嘛!……”

  “什……么?”笤帚疙瘩从当妈的手中掉在地上,“你,你们……”当妈的整个儿身子随之摇晃。妈送贺礼,儿子偷人,这缺德事儿顶风也得臭出十万八千里去呀!名誉很好的老太太哪承受得了这个!

  “妈,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慢慢说……我们也是感情凝聚到了这份儿上才……”他急忙扶着妈坐在一把椅子上,给妈倒了一杯水,又将“安定”放在妈手掌上两粒。

  10

  他妈两眼发直地盯着“安定”看了一阵,又抬头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你给我,讲明白!……”

  他便怎么来怎么去滔滔不绝讲得他妈云山雾罩,直替一对“冤家”着急,听到“峰回路转”时,又几乎拍案惊奇。

  他终于讲完了,赔着谨慎问:“妈,这事儿,到了这一步,总算遂了我和小曲的心愿,就不知您心里头,高兴不高兴?……”

  “我……高兴……高兴个腿!……”他妈双手一推,将他推坐在地上。

  老太太接着放声大哭:“我这是哪辈子做了孽啊,婚姻事,你连一声招呼都不跟我这当妈的打!……回来了两个晚上你不着家……你你你……”

  忽然她不哭了。曲秀娟领着孩子走进了屋。

  “大娘,我向您认罪来了!”不愧是闯荡了两年江湖的个曲秀娟,不卑不亢,“我和守义,不能全怪他,我也够难讨好的。您要是还看得上我,我现在就叫您声妈。您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为难守义,算我甘心情愿。我认了!”

  老太太那哭,本就纯粹是当母亲的尊严受到伤害时的一种委屈,完全是冲着儿子的。听了曲秀娟的话,不禁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喜欢你。你心里还没数么?从今往后,我连儿媳妇带孙子一块儿都有了,我……这不等着你叫我妈呢?……”

  “妈!”曲秀娟亲亲呢昵地叫了一声。

  “奶奶!”孩子也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

  “哎!……”老太太接连应了两声,一时间又乐得合不拢嘴。

  一对儿“冤家”,当日去起了结婚证,不张不扬地就成了夫妻。

  曲秀娟办事儿滴水不漏。后来又与姚守义挨家挨户给那些送了贺礼的人回送喜糖,解释说“老赵嫌我脸黑”,一句话就遮掩过去了。

  生活就像下棋。有人一辈子不顺,往往因为关键的一步走错了,叫做“无力回天”。而许多人的错棋,又往往因为一时的任性,一时的糊涂,一时的软弱或一时的刚愎,一时的赌气或一时的泄气。“一失足成千古恨,”老祖宗这句话是从多少遗恨中总结出来的!生活算是够抬举姚守义和曲秀娟的了,还恩赐给了这对“冤家”一步悔棋。要不,谁知道他们如今是否都觉得挺幸福的呢!不管多少人满腹牢骚,不管多少人怨气冲天,公正论之,一九八六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怪不错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消费了数字惊人的生日蛋糕。糕点厂的生日蛋糕越做越大价钱越来越令人咋舌,然而常常供不应求。过生日普遍地买生日蛋糕送生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我们同学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呐!”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什么话!”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感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晓东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大娘,别心疼!您千万别心疼!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么,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么……”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

  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还是多放芥末,少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完全是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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