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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他又一扭头走了。

  第三天,她还“碰”见他。

  “你这辈子就不必再买皮鞋穿了……我说话算话!”

  他还是一扭头就走了。

  第四天,谁也没碰见谁。

  吃过晚饭后,她儿子来到了他家,先问“姥姥好”,接着对他说:“叔叔,我妈请你到我家去。”

  把个“请”字说得十二万分礼貌。

  “什么事儿?”

  “请你吃晚饭。”

  “吃晚饭?我吃过了,不去!”

  “我妈嘱咐我一定得把你请去……叔你就去吧!”

  “不去!”

  坚决得很。

  孩子那模样失望极了,站在他面前不走。

  守义妈一旁火了:“你摆什么架子?孩子这么请你都不去!人家一片诚心,吃过了你去去也是个意思!你给我去!你给我去!……”操起鸡毛掸子打他。

  他跟去了,像一头被牵往屠宰场的牛似的跟去了。

  她从窗子望见他,腰问扎着围裙迎出门,笑道:“真怕你不给我面子呢!”

  她觉得她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小紧张。因其小,不屑于猜测。母子俩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到里屋,但见里屋一位大姑娘,穿件宽松的毛衣端坐在沙发上。大姑娘的毛衣——不是大姑娘,花团似锦的一片。

  他扭头就往外走。

  她在外屋拦挡,孩子揪住他衣襟。

  5

  “你原来是请我陪客?”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怕那大姑娘听到觉着尴尬,却把个“请”字说得恶狠狠的。

  她那双眼睛顿时被哀求充大了。

  “不是外人,是我二妹!亲的!我不骗你,不是你陪她,是她陪你啊!”

  二妹在里屋开口了:“姐,你把话说明白啊。我用不着他陪我,我也不是来陪他的。不过在你这儿互相认识认识罢了!人家不愿:意认识,让人家走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干吗好像巴结似的非要认识一个木材厂的工人?……”

  听起来不卑不亢,但每句话的核儿里都分明浸透着淋淋漓漓的傲气!他犹豫片刻,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竞笑了。

  “好吧。既然是二妹,早早晚晚得认识。早认识比晚认识对劲儿!”

  说完,摆脱了揪住衣襟的孩子,故作趾高气扬地跨进了里屋。

  二妹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嗑瓜子儿,嗑得比松鼠嗑松子儿还快。

  他当了十年局长似的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抓了一把瓜子儿,也嗑起来。二郎腿架得气派十足而规矩,悠悠然地晃荡着。嗑也嗑得斯文,不像那二妹嗑得那么快。她那种嗑法儿,仿佛三顿没吃饭,想靠瓜子儿顶饿。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她瞥他一眼,他回报一瞥。抛还及时,不拖不欠。

  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大’了!”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眼神儿波递着点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没有……干什么活儿?”

  “还能干什么活儿?挤牛奶呗!”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服的,除非它的乳头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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