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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你帮我扯开我这衬衣里子……别扯那儿,扯这块补丁……”

  她就替师傅从衬衣上扯下了一块大补丁——一个白布包儿掉了出来。白布已经变黄了,汗染的。

  师傅抖抖的手将包儿展开——包的是一个存折。

  “我这一辈子,积攒下点儿钱。无儿无女的,没更亲的人留给……这么大个国家,捐献了能派点啥用场?……现如今贪污国家的人也多,糟蹋国家钱的人也多……我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我才不捐……捐了无非图个虚名……我不图那死后的虚名……我留给你……只要你逢我的忌日,想着……给我烧纸……”

  她抱住师傅哭。

  第二天师傅真死了……

  那存折上存着六千多元……

  师傅还给她留下一千多元现金……

  虽然天津离北京很近,虽然师徒俩挣的钱还剩下不少,虽然有了六千多元的一个存折,虽然她也没去过北京,她却根本不想去了,不想亲眼看看天安门,不想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不想在广场照张相,不想逛王府井买东西……从此她觉得北京是可去可不去的地方……

  七千多元,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师傅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师傅临死前留给她的钱,使她心里极不安宁。认为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有一种霸占似的犯罪感。她想,还是应该替师傅捐献给国家才对。但反复思考,又认为师傅的话不无几分道理。替师傅捐了,太违背师傅生前的意愿。捐了,国家会指定一个人,每逢师傅的忌日,给师傅烧纸么?她听人讲,有些大企业,一年就浪费几百万。她听人讲,有些当大官的,家里换一次地板就得上万元……

  捐了,莫如救济哪一户日子穷的老百姓。

  自己就穷,连个安身的窝还没有……

  回来时,一下火车她直奔姚家。屋里只有守义妈和儿子在,儿子见了她那亲热劲没法形容。她太需要有自己的家了!见过儿子,她下了决心——为自己和儿子买处房子。

  她接儿子那天晚上,姚守义刚下班。见了她那不好意思劲儿也没法形容。两年多,他好像还记着她扇过他一耳光。

  “你挣了不少钱吧?”他搭讪着问。

  “反正是没讨着饭回来。”她骄傲地回答,瞅瞅他工作服上“木材厂”三个字,说,“我还以为你当上中学教师了呢?”

  守义妈一旁插话道:“你就不想想,他那样的能考上?”

  姚守义往厨房推他妈:“妈,你刷碗去,刷碗去……”将他妈推到厨房,红着脸对她说,“我妈总爱当着旁人贬斥我!我这样的怎么啦?当年复习得手拿把掐的!不是没考上,是没考成。当年返城知青大闹考场,谁也没考成。要不,我考不了前三名,姚字倒写在脑门儿上……我现在也不错,比当中学老师工资高,月月开八十多一…·不信你问我妈……”

  曲秀娟没问。她觉得信与不信都跟自己无关。

  守义妈在厨房为儿子作证:“那是,月月八十多!”

  她笑了笑,说:“你们家今后可就没愁事儿了。”

  守义妈却在厨房叹了口长气:“没愁事儿了?我都快为他愁死了!至今连个对象还没对上茬儿呢!这么大个子,整天在眼前晃晃的,有时候真恨不得一脚踹出门去!”

  姚守义说:“我自己不愁,你愁什么?瞎愁!”

  她瞧着他,调侃地说:“月月八十多,也养得起一个大众化的老婆子!”

  他将脸转向一旁,庄重地说:“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买鞋,还得挑双跟脚的呢!老婆一旦没挑准,后半辈子全泡汤了!”

  她继续调侃:“那你就得主动找哇!找着了,也让大婶早点省心啊!”.他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一旁:“怎么主动?一男一女,同时站到一个座位前,男的要让女的,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过道里走了个碰头,男的贴着墙,说声‘请’,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等车,车门儿一开,男的往旁边闪闪,说‘您先上’,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这叫男人的文明风度吧?找对象我姚守义也要坚持这个原则。光棍一条,对一切女人公开。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我把主动让给女的,这也是我的主动嘛!我对哪个女人说我爱她,她对我一瞪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类话儿,我不干。但哪个女人如果对我说她爱我,我却保证不会对她瞪眼睛。我不爱她,我也不会挫伤她的自尊心。所以想来想去,她们来‘对’我,‘对’不上双方都不失面子。维护了‘安定团结’。下棋还讲红先黑后呢!明明是一种主动的态度,可别人却都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结婚这根神经……”

  她忍俊不禁,格格笑道:“看来你得往自己身上贴一张说明书哇!”

  守义妈一步抢进屋,指点着儿子对她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儿子倒是傻啊还是痴啊?”又冲姚守义嚷,“你以为女人都该上赶着凑到你跟前,近近乎乎地问你愿不愿娶她们呀?你以为你是那戏里的唐伯虎?唐伯虎还把秋香追得没着没落呢!你给我滚!今晚别回家,爱哪儿去哪去!……一”

  他低着头倔倔地离开了家。

  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3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炮吧?”

  “唔。”

  “你敢放‘二踢脚’么?”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女人命都大!”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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