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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母亲一把把抓起来细看,说:“这米真好,这米真好。这是地道的‘赛珍珠’,瞧着生的就想吃。”

  父亲欣慰地瞅着他,教诲道:“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分过什么。看来厂里现时是搞活了。哪个单位都讲搞活,不搞活还行?不搞活工人们肯正经干?你要不惜力气,对得起这厂。争取当上个锯工,那是技术工种!”

  他苦笑着嘿嘿然而已。

  母亲就用那精米做了顿米饭。的确好米,一粒粒闪耀着乳白色的光亮。他吃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莫管,闲事莫问,奖金还是公道的。

  邢副厂长二儿子要结婚,家里“住不开”了,得扩展出一间,是他带着几个工人去出的力,连小院儿也给重新围严加固了。剩下半方木料,邢副厂长老婆问:“守义哎,这木料,我留几根行不?我付钱,省得你为难,群众说闲话!”还煞有介事地掏钱包。

  他一笑:“干吗呀婶?你用得着,悄没声留下就是了呗。我不讲,鬼知道!”

  第二天邢副厂长见了他,主动打招呼:“小姚,局里总工会举办‘青年工人谈理想’活动,优秀青年工人才有资格参加,我跟工会主席研究了,让你去。”

  “我……”他受宠若惊,“我哪儿够得上优秀啊,再说也不能算青年了……”

  “怎么不算青年?才三十来岁嘛!有外国电影看,还发纪念品,去吧!”邢副厂长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那一年秋季,大白菜奇缺。外县农村,急木材厂工人阶级之所急,应诺了给几万斤大白菜。但得工人弟兄亲自到农民弟兄的菜地去收,不是按斤论价,是按亩优惠论价。比公价便宜二分多,并且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一级菜。当然照例得用木材换。收菜不是好干的活。那一年天冷得早,收不完就有可能冻在地里,便宜事反而会变成吃亏的事儿。全厂人人都盼着过冬白菜早早运回来,却没谁自愿肯到农村去吃苦。

  是他姚守义,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为全厂人谋福利的任务。在他,有点将功折罪的心理。他没忘上次分精米自己的“恶劣”表现。

  一个星期后,“凯旋在子夜”。第二天,看到四卡车一级大白菜,人人喜悦。

  “小姚,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守义,辛苦,辛苦!”

  “嘻嘻,今年不愁过冬没菜吃了!”

  群众从此彻底宽恕了他。

  得意之余,他内心产生一种悲哀。原来这就是“群众的本色”!与在兵团的“群众”多么不相同!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六年,二十年间历史在他心中形成的“群众”始终伟大的概念,在那一天被他自己的新认识否定了。可是谁能不说,一九八六年,中国人最像中国人,中国的“群众”最像“群众”呢?他却没再进一步想想,兵团的“群众”,是无家庭儿女的姚守义们自己。

  大白菜别人替他运到了家里,老父亲老母亲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父亲的高兴比母亲的高兴多一重——还有人给运到了家里。

  证明儿子的人缘不错。

  父亲对他又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往后替群众谋福利的事,你要争着做!做这种事永远不吃亏,群众的心明镜似的,一件一件都给你记着呢!”

  他仍只有嘿嘿然苦笑而已。

  交换大白菜的一等木料,无疑是销在生产“合理耗损”账目上的。

  不正之风所以没法儿杜绝,乃是因为不但掌权者边批边搞,还有着相当深厚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群众诅咒不正之风,可也唯恐共产党果真杜绝了不正之风。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前门行不通,后门也行不通的话,群众在许多方面更是走投无路的。所以还是开着前门留着后门好。前门开得大些,后门留得多些,一切事情想“搞活”差不离总能“搞活”。某些掌权者也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研究群众研究到家了,可以说是研究群众的专家。扔给群众一挂排骨,则自己扛走半扇公字号的猪也不打紧。他们不但不至于惹怒了群众,还将受到群众的拥戴。其实群众的本质就像小孩子。

  姚守义悟出了这些道理,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成熟了的姚守义也就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人了。他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和肤浅。

  有些人一旦当上了模范和先进什么的,就被群众抛弃了,成了受气包。他可不是。他连续几年是先进生产者,人缘照样不错。

  倒没什么诀窍,不过受益于他做人的灵活性。今非昔比,观念更新,纲举目张。他自认为在做人方面的确是比过去灵活多了。他不像严晓东。严晓东是太舍不得改变过去那个自己。所以既无可奈之何地在变着,又变得挺痛苦,挺受罪。

  他可不依恋过去那个自己。要说半点不依恋,未免夸大其词,多多少少总还是有点依恋。

  过去那个自己在生活中时时处处模仿的是保尔·柯察金。过去的严晓东在这一点上与他相同。他们啊连打架也是保尔式的。能像保尔那么生活那么做人,固然不错。可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一个保尔能活得下去么?张海迪是有点保尔精神的。可保尔并不到处作报告啊!他在电视里听过张海迪的报告,很受感动。

  但后来她的报告作多了,他便怀疑她必定有几次是违心的,身不由己的。

  真是保尔呢?会违心的身不由己的任人支配到处去作报告么?足见最有资格做一个中国的保尔的人,归根结底也还是难以做成保尔。想通了这些,他苦笑着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严晓东却是痴情郎似的与过去的自己藕断丝连,拉拉扯扯,幻想拥抱着过去的自己在现实中跳“双人舞”;又丧失了过去的自己敢于孤立地公然地向现实挑战的勇气,那哪儿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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