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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

  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竞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问中断。

  9

  妈的水平真不低!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气。某种?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多花样呐?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凭的什么?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吧!”

  “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甭吓唬我,先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上,吼:“哪个吃?吃啊!”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谁慌恐地往后退……

  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现在是怎么了呢?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从买不起一包廉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底还是个人下人!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呢?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对他翻起白眼来!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在哪儿?!什么样?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打败了“大团结”呐!

  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为自己?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内心里依然空空荡荡!依然觉着气闷!依然觉着自卑!为那一双双舞侣?他们未必感激他!他们没来由感激他!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该!傻瓜蛋!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

  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

  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

  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

  指挥终于活了。

  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划,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

  他们一时“活”不过来。

  “乐队开什么玩笑!……”

  “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干什么的?到这里来发号施令!……”

  “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高级舞厅!……”

  “管他干什么的,把他轰出去!……”

  “对!把他轰出去!……”

  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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