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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唔,小婉?……”他接过汽水和零钱,转身看着她,继续装出诧然的样子。

  “你也来跳舞哇?”她问。问罢低头吮汽水,照例涂了眼圈的眼睛目光朝上挑着注视他。

  “我么……”他模仿中年绅士那种自信而矜持的笑容,彬彬有礼又不失风趣地说,“劳逸结合,寻找逝去的青春。”

  小婉吐出饮管回报了个嫣然一笑:“你风华正茂嘛,寻找什么逝去的青春啊!”

  “老了。是老了。三十七多了,什么都晚了。”

  “且不晚呐!想快活,起码还能快活十几年。你舞伴呢?引来介绍介绍嘛!”

  “没舞伴。”

  “鬼信。”

  “真的,现找。你陪我跳一轮吧?”他满有把握地期待着她说“行”、“好”或“可以”。

  她却掏出小白手绢,拭了拭嘴角,认真地问:“跳什么?”

  “快四吧?”

  她摇头。

  “慢四?”

  她摇头。

  “探戈?”

  “都没意思。你要跳‘自由式’我才奉陪!”

  “华尔兹呢?我认识这儿的经理,要求演奏什么舞曲,都不会使我失望。”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侧目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中年人对毛头小伙子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料她竞坚持道:“自由式!”

  他扫兴起来。为赶时髦,他尽管已摘掉了“舞盲”的帽子,偶尔也独自伴着音乐“自由”过,却从没在舞厅扭动开始发福的粗壮身体,他对“自由”太怯场。

  “未见得吧?”瘦高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插话了。

  “什么意思?”他再次侧目打量对方。那张“彼得”式长发“包装”着长脸,使他联想到了戴假头套的胡萝卜。

  “乐队只听我的。”

  “我忘给你们介绍一下了,”她观察出了他们彼此的醋意,用调和的语调说,“这位是话剧团的乐队队长小刘,刘华。这位是我严大哥,报上介绍过的那位倒……个体营业者。”

  他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顾全他的尊严,才没将“倒爷”二字说出口。但已说出了一个“倒”字,“个体营业者”五个字于事无补了。

  妈的你还不如只说一个“爷”字!他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她一句。

  她一笑,补充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靠卖女式衬衣裤衩发财的那位便是您?”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讥讽地说,以优雅的姿式从西服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片。

  夹在中指和食指间递给他。

  这种给予使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

  他不想接。她瞧着他。不接便连一点男人的气度也丧失掉了。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

  “我的名片没带。”他脸红了。其实他从没印过名片。他认为姚守义都有资格印名片,自己没有。姚守义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印上“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自己往姓名前印什么?

  “名人是不需要名片的嘛!”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说罢,傲气十足地挽着小婉离开了,仿佛挽着自己老婆似的。

  小婉连头也不回!刚才还称他“严大哥”!

  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羞恼得想一头撞死在水泥廊柱前!很久很久了,他没遭到过如此的奚落!

  他将那张喷香的名片撕碎,扔进了食品柜角的痰盂。

  那令他嫉恨的小伙子挽着小婉走到舞场中央,竖起一只手臂,乐队便又奏起了“迪斯科”。在他们的带动下,很多的人都一对一对转来绕去跳节奏剧烈的“自由式”。跳得美的和跳得丑的都跳得那么来劲那么忘我!几位过了中年的男人和半老徐娘自甘落伍地退至外围,望洋兴叹。

  他的手不由得伸进了西服内兜。

  8

  妈的同样穿的是高档质料的西装,同样扎的是“金利来,,领带。

  同样是花十二元钱买的门票才进入这一流舞厅的,却被人瞧不起了!

  他的手在西服内兜里攥紧了。攥住了一捆钱,整整一千元。

  是带来要当面给小婉的,打算用这一千元赎一个良心过得去。此刻,他改变了主意。由于那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决定扫她一大兴!

  当这一曲“迪斯科”奏完,舞者们兴犹未艾地退出舞场时,他不被人注意地走向乐队,右手依然插在西服内。

  他先走到指挥身边,右手这时才抽出,手中是几张“大团结”。

  拇指熟练地轻轻一捻,“大团结”呈扇形分开。五张。崭新。

  “朋友,一点小意思,别见笑。”他搭讪着说。

  “这……给过了……”风度翩翩的指挥,两眼盯着钱,诚实得可敬。

  “我个人酬谢的……”他将“个人”二字拖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指挥的手向钱伸出了,又收回去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

  他将钱夹在指挥的乐谱中。

  指挥赶紧连声说:“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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