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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你敢再说一遍!”

  “波琪儿。”

  簸箕!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画的是簸箕!我眼还没瞎!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算怎么一档子事儿?你还欺你爸年老眼花……”

  “簸箕!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钱,钱!是一个钱字将儿子引导坏了啊!唉唉!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伟大的女奴波琪儿!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你如今要是专喜欢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瞎喳喳!这是世界名画!”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天严晓东请了我!”

  “哪个严晓东?”

  “怎么,你不认识?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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