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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如若释放了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并向社会宣布他们无过又无辜,那么将置他这位城市卫士的象征者及他的忠实的刑警队员们的尊严于何地?难道他的刑警队紧急出动,平息了“一中事件”倒是错误的了?如果当天他的刑警队不出动,谁能预料“一中事件”以怎样的结果告终?不少刑警队员们在平息那场骚乱中遭到了殴打,对他们说他们错了,他们会做何想法?在城市治安需要他们时,他们还能具有那种“以一当十”一往无前的勇敢精神吗?

  他的刑警队员们的精神是需要鼓励而万万不能也不应该被挫伤的!他们的精神也是他本人的精神!“蓝警服”的尊严在“文革”中被践踏得够惨的了!他要在城市重树这种尊严,维持这种尊严!迫使社会认识到这种尊严,并承认这种尊严!社会丧失了“蓝警服”的尊严何谈时代的尊严?动乱的历史过去了!人们需要时代的尊严!人们需要有治安的社会!

  他及他的刑警队员们的存在价值,就是以治安为己任,使人们使社会获得这种保障!而他实施这种保障的手段则是——平息骚乱!打击骚乱!镇压骚乱!拘捕、逮捕、搜捕一切引起或制造骚乱的分子,包括一切企图引起或企图制造骚乱的分子,这是他的精神内核,这是他认为高于一切原则之上的原则。超出这一原则范围以外的种种思想,也是超出他头脑以外的思想,那是其他人们应该进行的考虑和应该采取的行动。

  当市长本人在因“一中事件”欲了难了,在因被拘捕的三十几名返城待业知青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们正被刑警队员看管着,每天跟一批等待接受法律判决的流氓歹徒、小偷、盗窃犯、诈骗犯、贪污犯一块儿在一处建筑工地上干活呢。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任何方面提审过他们。市与省的司法部门,拒绝受理此“案”,显然对他们持同情态度。市委曾派过一个三人“调查”组,向他们进行过“调查”。名曰“调查”,实则“谈判”。

  ——你们想不想早日获得自由?

  他们当然都表示——想。

  ——你们能否保证以后再不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

  他们也都表示——能。

  “调查”组的三个成员很高兴,没预料“谈判”如此顺利,不辱使命,当场说:“你们每人写一份保证书,或者共同写一份保证书,你们就自由了!”

  他们却说——他们也有条件:第一,在报上公开披露“师资培训班‘’的内幕,向社会澄清”一中事件“的真相。第二,向他们和当天参加考试的返城待业知青及全体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赔礼道歉。第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愚弄他们的事。

  2

  “调查”组的三名成员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都不免阴沉下脸,回答无权接受他们这些“苛刻的条件”。

  “那就派有权接受条件的人来进行谈判吧!”

  “苛刻的条件?难道愚弄了我们一场,想一不澄清真相,二不赔礼道歉吗?难道以为我们是好愚弄的吗?!”

  “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们宁可不要自由!”

  “没有工作,我们的自由算是个屁!”

  “我们等待着发落!我们有耐心,看究竟能把我们怎样发落!”

  他们全体愤慨起来。

  “谈判”破裂。他们撇下三名市委“调查”组成员,扬扬长长地干活去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尊严,他们要向社会证明他们的尊严是不可辱的,他们要在城市争回他们的尊严。共同的命运将他们团结在一起了,他们并不感到孤独无援,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立。每天都有他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来看望他们。告诉他们二十余万没有忘记他们三十几个,他们觉得他们成了二十余万的一面旗帜。

  他们甘愿做这面旗帜!

  他们是坚定地要同城市,要同他们的命运抗争到底了!

  这是盲目的挑战,这是必然的盲目,这是合理的必然,这是历史一步步演算出的社会方程的“根”。

  就在这一代人同历史,同城市,同社会,同他们的命运对峙的情况下,一种势力,一种“文化大革命”中形成,“文化大革命”后巩固的势力,一种似有似无的势力,正密谋着如何挽救他们的危机。

  而一种政治势力在挽救危机的时候,往往是要借助无辜者的鲜血的……

  “郭立强,你弟弟看你来了!”

  郭立强挑起一担砖正要上跳板,听到姚守义的喊声,蹲身放下了担子。

  “在哪儿?”

  “那儿!”

  不远处,弟弟正望着他。

  他大步朝弟弟走了过去。

  一名持枪看押他们的公安局的刑警队员拦住了他:“干什么去?”

  他不理睬那个刑警队员,继续朝弟弟走去。

  他走到弟弟跟前,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正干活呢!”那口气仿佛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是一名建筑工人了。

  弟弟用阴郁的目光瞧着他,半天没开口。

  他又说:“以前我在类似的情况下看过你,今天轮到你来看我了!”

  弟弟还是不开口。

  “你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呢!”他因为辜负了弟弟对自己那么大的希望,感到很内疚。

  弟弟仍不开口。

  “这幢楼三个月后就能完工。”他有意扭转话题,仰起脸望着大楼,其实是在避开弟弟的目光。

  “他们打你了?”弟弟终于开口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摸一下左眼眶,又苦笑了:“因为那天在考场上我打了人家一拳啊!”

  “疼吗?”

  “不疼。”

  “眼眶都青了!”

  “我那天把人家一拳打昏了,所以人家打我的时候我没还手,要不打不到我眼眶上。”

  弟弟的双眼中渐渐盈满了眼泪。

  “别眼泪汪汪的,你曾经挨过的打不是比我惨得多吗?”

  弟弟垂下了头,眼泪滴落在沙土中。

  “立伟,你看着我,我要对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弟弟不抬头。

  “你要把她当嫂子对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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