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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吴茵同学:

  请你务必将随此信寄去的“通告”在晚报上帮忙登出。我预先代表所有的北大荒返城知青感谢你。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

  信纸的下半页写的就是“通告”——

  兹定于四月二十八日,召集北大荒返城知青的首次聚会。

  地点——江畔。时间——上午九时。召集人——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七连战士王志松。

  信纸从正中对折。扯开,就一半是信,一半是“通告”了。两半纸上的字数差不多少。

  不是炸弹,不是忏悔,却比炸弹还令她失望。

  她的目光一会儿注视着上半页信纸,一会儿注视着下半页信纸。上半页,与其说是一封信,莫如说是一道“命令”。下半页,等于五六百块钱,想要登在晚报上的话。难怪她没有拆开这封信时,觉得它很重,也很轻。她的好“同学”太缺少常识,显然不知道,如果晚报白登什么通告或广告,那么报社收到的通告或广告将可能比稿件还要多,而报社的编辑和记者们每个月也就无分文奖金可发了。

  “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这两句话中的每两个字都像是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他在请求她,也是在“命令”她。或者反过来说,他在“命令”她,也是在请求她。请求或“命令”,对她全一样,因为都是他向她发出的。

  我一定要为他做到此事,她想。十一年,我一直盼望着为他再做到一件什么事。他今天给了我机会!这是他给予我的最好的回报!不管此事对他多么重要或根本没什么特殊的意义,我都一定要为他做到!因为他在需要这种帮助的时候想到了我,仍相信我会“尽力而为”……

  我一定要为他做到!

  她猛地站起,撕下“通告”,在同事们疑惑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办公室,向主编的房间走去。

  在主编的房间门外,她犹豫了。

  她冷静下来了,知道这事她未见得能办到。

  务必……只有你……相信你……

  她还是推开了主编房间的门。

  主编正审稿。

  “赵老师……”她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坐在转椅上的老主编半转过身,见是她,放下手中的稿子,不苟言笑地问:“病好了?”

  “好了。”她走过去,在主编办公桌横头的一把硬椅上端端坐下。

  “我正在看你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重工业企业体制改革的调查报告,言简意赅,没有八股气。好,下星期见报。发头版头条。”

  老主编也向来不说废话。

  她谦虚地低下头。她对面前这位领导和长者非常尊敬。因为也许只有这位长者心中最明白,她的一切工作成绩,与她“丈夫”的“能力”丝毫无关。并对她的工作成绩给予最无私的肯定,由衷地器重着她。

  “至于……这篇稿子……”老主编又从桌上拿起了另一篇稿,含蓄地说:“不发为好。当然,这并非否认你所进行的调查和你评论所具有的价值。”

  她缓缓抬起了头,见拿在老主编手中的是那篇关于“一中事件”的采访纪实。

  主编放下那篇被“毙掉”的稿子,又说:“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查阅一下资料,写一篇有关‘迪斯科’和‘牛仔裤’的知识性文章。是知识性的。比如,为什么叫‘迪斯科’?为什么叫‘牛仔裤’?为什么在西方流行?不要让小青年们认为我们是在批判,也不要让上边认为我们是在推波助澜。宗旨是,善意的引导。这样的文章你不是没写过,也写得很不错。今后……还少不了要写……”

  她明白主编的要求,点一下头。

  主编的转椅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不再看着她,继续审阅稿件。

  她仍坐着不动。

  3

  “入党申请书,为什么还没交?”主编的目光并未离开稿件。

  “这……最近太……忙……没时间……”

  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主编的脸又朝着她了。

  “记住,对这个问题,你再也不许作同样的回答!”主编的目光那么严肃,从镜框上边盯着她的眼睛。

  “记住了。”她不由得又垂下了头。

  “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入党?”

  “这……”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迟疑。想入。或者……不想入。是不是一个党员和是不是一个好记者,两回事。”

  “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没有资格人党099她复抬起头,迎视着主编的目光。

  “这也还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我参加过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斗。”

  “你是头头?”

  “不。”

  “你是策划者?”

  “不。”

  “当时你多大?”

  “十七岁。”

  “十八岁的人才享受公民权,那么可以说你当时还是个女孩子。”

  “可当时没人把我们当孩子。”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样被扎了两刀。

  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夜晚,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对她身上的那两处伤疤发生了野兽般的兴趣。他怀着病态的情欲欣赏她的伤疤,抚玩她的伤疤,像狗一样舔她的伤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体上的钉眼一样吻她的伤疤,简直对她的伤疤顶礼膜拜。

  “我感激那次大型武斗,”他虔诚地说,“否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他恨不得要将她的伤疤再次弄出鲜血来。他没参加那次武斗。他没参加过一次武斗。“文化大革命”没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头发丝那么细的一道擦痕。那一天,那个夜晚,那个时刻她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是比武斗最后那一天举着双手,流着眼泪,因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一样英勇牺牲而感到的奇耻大辱更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武斗呢?”老主编语调阴沉地说:“你今天还能坐在我面前,真应该感谢那次武斗只用了轻武器,没有用上飞机、坦克和大炮。”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她仿佛感到身上那两处伤疤隐隐作痛。

  “当举国上下都为它玩命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老主编重新拿起稿件之前,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个民主党派人士,却希望你早日加入共产党,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低声回答:“不。我知道您关心我。”同时她暗想:党票根本不能抵偿我失去的一切!还给我失去的一切,我宁愿永远不加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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