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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他因为自己的失神而有点发窘起来,又对姑娘掩饰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在自由市场下了车。公共汽车的站牌上写着,这一站是“农贸市场”。可是老百姓们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自由市场”。中国的老百姓,普遍对“自由”的要求很低很低。

  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是没得说的,大大的良民,好老百姓。但凡够得上好的百姓,大抵对“自由”都不那么“得寸进尺”,给点就行。

  他到这里来是想买两条开江鱼。母亲近来一直卧床不起,病体恹恹。他每天上白班,加夜班,没时间陪母亲去医院看看病。妹妹陪母亲到医院去看了两次病,也没诊断出个什么结果,只开回了几包安神补心的草药。他问母亲想什么吃不?母亲说就想吃开江鱼。在他的记忆中,松花江每年开一次江,母亲却有二十多年没喝过一口开江鱼炖的鱼汤了。规规矩矩的好老百姓们,差不多也都有这么多年头没吃过开江鱼了。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松花江里的鱼都哪儿去了。报上解释,因为工业污染。可是自从开放了这个“自由市场”,江里的鱼似乎又多了起来。开江的鱼能见到,封江的鱼也能见到,而且都很肥大。“自由”对老百姓归根结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尽管标价贵得令人咋舌,但久违了的鱼儿毕竟又和老百姓有点缘分了。

  卖鱼的摊床不少,但他一问价,便不敢滞留。他是个孝子,只要母亲想吃的东西,花多少钱他也舍得买,他是唯恐买回家去的鱼太肥大了,母亲反而难以下咽。花十几块钱买回家一条两斤重的开江鱼,母亲肯定要埋怨他的。买巴掌大小的鱼,他又觉得一片孝心没尽到。他要买两条不大不小的。不小的鱼不少,不大的鱼不多,不大的也都不怎么新鲜了。他有所不甘地沿着卖鱼的摊床,在一阵阵卖开江鱼的招徕声中往前走。春天使这里的“自由”景象更加繁荣了,与冬季相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还是没有买到两条既足以尽到自己的孝心又不至于受母亲埋怨的“身材适中”的鱼。

  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

  2

  “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诸位听了!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只会一着本领,叫作‘吸水击掌’!这一着,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傅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有人大声发问。

  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姚守义曾因会这一着,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扎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着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为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的姓名告诉你么 ?”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被迫进行劳动呢!

  “诸位,大家看清了,在下就要开始献技了!如果我是假把式,哪位看破了,当场点穿我!我在地上爬三圈,学狗叫!”严晓东说罢,从容不迫地把一张报纸用香皂粘在身后的水泥墙上,然后将旧脸盆端到离墙四五米远处,平伸双手在人们面前走了一圈,手心朝上,使人们都看到他的手心是干的。然后,来了个很不到家的“骑马蹲裆式”,双臂舒展,手心朝下,对着旧脸盆里的半盆水运起气来。他这一番做作煞有介事,倒也吸引得围观者们目不转睛。

  但见他,运足一口“丹田”之气,身体下蹲,双手依然掌心朝下,于旧脸盆二尺许止,作捂盖状,渐而作抱球状,作磨擦状,作聚敛状。

  猛可地,他怪叫一声“气来也!”腾地跃到水泥墙前,啪!啪!啪!朝报纸上连击三掌!

  报纸还是报纸,上面连个水滴也没出现!

  围观者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间,他又朝报纸上连补了三掌,口中发出三声威武雄壮的喝吼:“嗨!嗨!嗨!”

  笑声顿止——报纸上出现了三个清清楚楚的水淋淋的掌印!

  他收了架式,长长地从容不迫地吁出那一口“丹田”之气,将报纸从墙上揭下来,四指捏着两角,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展示给大家看。

  一阵掌声。

  他四指一松,那张报纸飘落在地上。他又手心朝上伸出双手展示给大家看,并说道:“诸位,请看我这双掌,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一掌干,一掌湿。

  于是这着“吸水击掌”,获得了几声喝彩。

  他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诸位,在下方才已有言在先,九路掌法,在下只练得一二而已。若是练到精通,站在井台之上,击井井水翻花!每一掌出去,都有千斤之力!在下向诸位献技,不过一时兴之所至。在下不是跑江湖靠卖艺混饭吃的,在下是本市规规矩矩的一位公民。诸位看到了,我这里有椅子一把,脸盆一个,还有这个——理发箱。在下是个理发的。哪位若是明天要当新郎,后天要出国,大后天作什么报告,或者是科长以上干部,您别坐我这把椅子,坐下了我也不给您理。我这是只理发,不洗,不吹,不刮脸。您啊,还是请到‘北来顺’或者‘迎宾楼’那样的高级理发店去理吧!哪位小学生、中学生,您放学回家了,经过我这儿,您那头发长了,再不理老师要批评您啦,到理发店去,没有俩小时轮不到您那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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