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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当他拎着扬琴盒走下桥头,循着一阵音乐声走入树丛中,一架望远镜拿在一双手中,隐蔽在岗亭里,对着传来音乐的地方嘹望。

  那个年轻的守桥警卫战士,不但具有高度警惕性,而且机智。他持枪肃立在岗亭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岗亭里的人……

  姚守义带给那些当年兵团文艺宣传队队员们的,还有一张节目单,是他在青年宫的售票处买的,他预想到了它可能会对他们有点用。他们如获至宝,那种兴奋的情绪是他所没预想到的。

  节目单上金字印着——著名歌唱家郭桐告别舞台专场独唱音乐会。

  时间——本日上午十点三十分。

  地点——青年宫。

  “好嘞,咱们今天就来个各摆擂台,分庭抗礼吧!”他们中的一个冲动地叫道。

  “人家准备充分,咱们毫无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另一个表示反对。

  “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节目单上的歌,没有一首是咱们不熟悉的!”第三个支持第一个。

  络腮胡子开口道:“还是由大文自己定吧!”

  “大文,拼啦!人家是著名歌唱家,你是返城待业知青,这才叫硬碰硬!我们为你吹喇叭抬轿子的也来情绪!”

  “对,对!‘金嗓子’嘛,还怕碰?要的就是硬碰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好几个人怂恿他,鼓励他。

  刘大文从别人手中接过节目单,看着,想着……

  他从节目单上看到了妻那张美丽的脸。

  他揣在衣兜里的一只手,慢慢握了起来,似乎握住了什么温柔的东西……

  节目单上的歌,他都唱过。第一首便是他很喜欢唱也唱得很好的《乌苏里船歌》。男低音唱这歌,会使歌词更加感情深厚,歌曲更加悠远抒曼。

  他抬起头望着络腮胡子,破釜沉舟地说:“我……拼了!”

  “好!那咱们废话少说,现在就——打过长江去,将革命进行到底!”络腮胡子举起一条手臂,用力朝下一劈。

  于是他们怀着挑战的心理,怀着抗争的勇气,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穿过树丛,要回到江对面去,要回到城市去向生活展开较量!

  当他们走上桥头后,有几个衣着寻常的不寻常的人,站在桥头两侧一一审视着他们通过。

  “你,站住!”

  姚守义被一个人拦住了。他一看对方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认出我来了吗?”

  “认出来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站住吗?”

  “知道。”

  “知道就好。我找了你几天了!”

  “让我把扬琴给他们行不?求求你了!”

  “去吧,不许跑!”

  “多谢!”姚守义拎着扬琴盒赶上那些不知姓名的伙伴们,将扬琴盒交给其中的一个,苦笑着说:“真不巧,我碰见个……熟人,不能奉陪了……”说完,故作轻松地转身吹着口哨往回走……

  9

  十点半,青年宫内,华丽的大幕徐徐拉开,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的女报幕员,从舞台一侧莲步娉婷地走至舞台中央,一时间五色追光投照在舞台上……

  青年宫外,广场上,二十几个身着草绿半新军装的返城知青,也列成了两排。扬琴没有架子,放在两块从江边搬来的长方形的轻灰凝铸的巨砖上。拉破二胡,破大提琴的,也端坐在同样的巨砖上。

  许多人开始围观他们,像围观走江湖卖艺的。

  “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们,弟弟妹妹们,公民们!今天,我们北大荒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伙伴,要为你们,为城市,献唱几首歌,表达我们对城市的……”络腮胡子充当了他们的报幕员。他不知道应该对城市表达什么,也就不浪费脑细胞去思索那个足以表达“什么”的什么鸟词了。他干脆结束了有头无尾的“开场白”,退回队列,对站在身旁的刘大文低声说:“你是主角,我们不过是配角,成败在此一举,全看你啦!”

  刘大文跨出了队列,望着围观他们的人群。

  围观者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百余人。

  虽然他们的目光像在观看变戏法的,耍猴子耍狗熊或耍把式卖假药的,他还是激动了起来。如同当年全兵团文艺大汇演时他第一次走上真正的舞台那般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在这座城市里面对着这么多人唱歌了!没有背后那些他不认识的和多年前认识但早已忘记了姓名的返城待业知青伙伴们,就是有了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也没有此刻这样的勇气。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为什么不唱了?你敞开你的“金嗓子”大声唱啊!唱啊!你不是早就期待着梦想着这样的一天这样的时刻吗?那你就唱啊!

  可是他背对着他的伙伴们,不转身向他们作任何“可以了”的表示。

  他们不知他是怎么了,都暗暗着急了,也暗暗慌了。他可千万别让他自己和大家都成了被耍笑的一群猴子啊!

  络腮胡子突然果断地大吼一声:“开始!”

  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努力将他们的演奏技巧提高到艺术的顶峰,努力使那些不美好的破旧的乐器发出美好的声音。

  刘大文开口了!完全可以被称为金质的歌声从“金嗓子”冲荡而出!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赫尼那赫赫尼那赫赫雷,给根……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撇下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与此同时,青年宫内,站在舞台中央的老歌唱家,也唱着这首当年使他一举成名的歌。老歌唱家对这首歌有着特殊感情。它是他的帆,艺术道路上的帆,人生道路上的帆。所以他将它列为他要唱的第一首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帆。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扬起过他的帆;有的人刚一扬起他的帆就被风撕破了,不得不一辈子泊在某一个死湾;有的人的帆,将他带往名利场,他的帆不过变成了别在他缎带上的一枚徽章,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泽;而有的人的帆,却将引他行洋过海,驶完他生命的不朽的全程!

  每一个听众都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舞台上的老歌唱家,庆幸自己能够听到他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唱这首歌,同时在想着奋斗、成功、荣誉和声望等等等等与人生有关的词。

  青年宫外,歌声继续。

  一位是著名的老歌唱家,一个是返城待业知青。他们按照同样的节目单的顺序,面对不同的一些人,唱着同一首歌。一个要降落他的帆,一个要扬起他的帆!不,“歌唱家”的桂冠并不是他的帆!他的帆是她!是他的“好小女孩”!她才真正是他的帆!失去了她他就会桨损舟沉!他的歌声,不过是风!不过是鼓满她吹送她的风!使她将他们的小舟引向一片平静的美好的湖光水色……

  白桦林里人儿笑,
  笑开了满山的红杜鹃,
  紧摇桨来稳掌舵,
  金色的晚霞照船帆……
  白桦林,白桦林,白桦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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