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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他负疚地瞧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他们沿着高墙并肩缓缓地,默默地往前走。走出小街口.走到了一条笔直的竖马路上。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此刻的城市是那么寂寥。

  马路两侧,每一根水泥灯柱旁,都有一棵剪过了枝桠的街树相伴。路灯将水泥灯柱和街树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一组,一组,一组……两个影子一组,倾斜地朝前排列。街树剪过了枝桠的粗壮影子,像人的手臂,揽着,牵着,或拥抱着水泥灯柱的影子。此刻的城市仿佛是它们相亲相爱的时候,它们没有语言,可是它们分明是在彼此倾诉着什么。

  她想:也许它们根本无需彼此倾述和表白什么,就相信它们的爱是长久的吧?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会比它们相爱相伴的时间更长久呢?从这座城市有了这条马路,就有了它们。多少相爱相伴的男人和女人由年轻而老了,由老而死,了。它们却仍存在着,并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下去,相爱相伴下去。夏季,街树用它的绿荫,为路灯遮阳遮雨。冬季,路灯用它的光和热,为街树驱除黑暗驱除寒冷。而雪后,当人们欣赏着街树美丽的雪挂时,水泥灯柱也会感到自豪吧?那些街树的根须,在深深的土地下,该是早已将水泥灯柱的基部紧紧缠绕住了吧?

  路灯也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也像那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影子一样,倾斜着,长长的。不过他们的影子之间的距离,是真正的距离,没有任何牵连。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也像此刻的城市那么寂寥,多层次的寂寥。如荒野一般的寂寥被如冷雾一般的寂寥沉重地笼罩着,如冷雾一般的寂寥之上覆盖着如三尺大雪般的寂寥,三尺大雪般的寂寥又被什么样的寂寥包围着……层层的寂寥在她内心里形成一个寂寥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可想的。”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站住,想再次劝她回家去,但见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犹豫了一下,只好跟上她。

  防洪纪念塔矗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像城市的一座碑,使这条马路仿佛通往墓地的路。城市的全部灯光到那里为止了,江彼岸才是真正的夜。令人望而却步的深远的黑暗中,有几点光亮在闪烁。不知是极遥远的小村人家的窗口,还是镶在夜的地平线上的星星。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那场考试?”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去了。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你,找遍了所有的教室……”

  “可想而知你也发表了某种演说?”

  “莫如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没去我非常失望……”

  “那么希望我发现你有演说才华?我并非预料到那一天要出事而明哲保身。我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步入考场。那几天内的补习,对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弄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你听得很认真啊!而且你总说,懂了,懂了,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装得懂了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当面骗我啊!”他又站住了,叫嚷起来。

  她也站住了,凝视着他,低声说:“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懂不会明白的。”

  “可我现在有权要求你告诉我!”

  她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任何事情都懂都明白呢?留给自己的记忆一些也许永远都不懂永远都不明白的事,岂不是会使生活增添一些奥秘色彩吗?”

  “你这是替自己进行诡辩!”他第二次叫嚷起来。

  “就算是吧。听一个人替自己进行诡辩没意思吗?你一次也没有替自己进行过诡辩?”她目光仍凝视着他,嘴角仍浮现着那种苦笑。

  “你!……”他气愤地转过身去。

  “我们这是干吗?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是从家里出来存心跟你争吵的!为什么要争吵?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因为我在你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告诉了你实话?……陪我走到江边去站一会儿好吗?就算我这个学生对你这位老师的请求……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后一次……”她说完,站到了他面前。

  听了她的话,望着她对自己的那种凝视,他气愤全消了,也不由得默默笑了。

  他们彼此又接近了,又肩并着肩继续缓缓朝前走。

  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亲密的影子接受着他们的检阅。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和他们之间毫无牵连的距离投映在马路这卷底片上。

  “你为什么没被公安局抓走?”

  “被抓走了,当天又被释放了。唯一被释放的一个。”

  “为什么对你就特别开恩?”

  “我沾了我父亲的光。我向他们承认,我是‘录取监督委员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我对这一事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希望他们请求他们将别人都释放,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后果。可他们还是只把我一个人释放了,并且因为让我挨了几警棍向我赔礼道歉……生活有时候把宽容强加给你正如把罪过强加给你一样,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无可奈何。我算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始乱之……终逃之……”他的话中,有替自己辩护的成分,也有羞愧和负疚的成分。

  “你别这样想。谁也不会因为你离开了这座城市便蔑视你的。

  起码我不会……“她低声安慰他,不留神走在一块冰上,身子突然向后一倒,同时叫了一声。

  他及时伸出一条手臂搀了她一下,使她没有摔倒。

  “小心点,前边还会有冰。”他说,扶着她的手臂没有立刻收回去。而当他的手臂从她肩上放下时,他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那不能算是“握”,仅仅是她的手指轻轻钩住了他的手指。这使她内心里对自己产生了一阵惊悸和惶恐。只要他对她这一举动,作出会使她极端敏感的,哪怕是同样“不经意”的具有一丝一毫排斥性的反应,她那惴惴不安的自尊,就会顷刻土崩瓦解。她就再也不能够有勇气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同他向前多走一步了。然而她又不甘心放开被自己的手指轻轻钩住的那几根男人的手指,不是几根,只是两根,小指和无名指。指尖触恋着指尖。轻轻地,藕断丝连地,仿佛她同他一样是“不经意”地,随时可能因为多迈出一步而“不经意”地分开的触恋。

  他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似乎对她这大胆而细微的举动全无知觉。

  马路上,触恋着的手指,终于将他们的身影接在一起了。就像被锯过的街树上余存的一条细小枝梢的若有若无的微影,似是而非地连着水泥灯柱的影子。一小股风掠过,也会使它颤颤抖抖地离开水泥灯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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