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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一百五十名。应该加上你自己!你不是立场鲜明地站在他们一边的吗?”当姐姐的眯起眼睛凝视着弟弟,嘴角浮现出了冷笑,她也以弟弟那种缓慢而无情的语调说:“被他们所诅咒和怀恨,并不能使我感到可怕!被二十多万诅咒和怀恨,才是我不能宽恕自己的罪过!在开庭宣判这一事件时,我将与你那一百四十九名当庭辩论。还有你,我的母亲……”她抬起手臂,面对面地指着母亲:

  “我要揭发和控告你,参与了对一代人的亵渎和欺骗!”

  母亲的一只手啪地在茶几上使劲拍了一下,气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这时父亲又出现了。他站在客厅和隔室的门口,一言不发,用从未有过的恼怒到极点的目光,一一扫视着妻子和儿女们。

  客厅里一瞬间静得如同真空世界。

  妹妹畏缩在沙发一端,怯怯地瞧着父亲。

  母亲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只有她不避父亲的目光。

  父女之间在肃静中对视了几分钟。

  她想:“爸爸,从你口中说出一个使我难以接受的字,我就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家!”

  父亲却只是低声道:“坐下。”

  她又慢慢地坐在沙发一端了。

  父亲又指着弟弟低声道:“出去。”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妻子儿女谁都听出那是真正体现他威严的声音。

  弟弟垂下头很快离开了客厅。

  2

  “你们都给我离开客厅!”父亲突然低吼了一声,从客厅与隔室的门口消失了。

  妻子和女儿们谁都坐着没动,谁也不离开客厅。直至此时此刻,她们才感受到,一中事件,对身为市长的丈夫和父亲所造成的压力,比她们所想到的要巨大得多,严峻得多。

  隔室传来了父亲拨电话的声音。

  “我找曹局……”

  显然,对方不待他的话说完,简单回答后,立刻就放了。

  又拨。

  “我是市长!对不起什么?!他在哪儿?!局里?……”

  隔室安宁了几秒钟,再次响起拨电话声。拨得那么急促,好像本市市长的家在这深更半夜被一伙暴徒包围了。

  “我是市长!……”开口就道出自己在本市的地位,无疑是怕对方不够重视这次深更半夜的电话。

  “立刻找你们局长来接电话!什么?不在?他哪儿去啦?做盗贼去了吗?!大声点儿!带着刑警队抓人去了?抓什么人?还要再抓多少?!立刻通知他,停止这一行动!这座城市没有他不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

  电话听筒重重地放下了。

  烦乱的一刻不停的踱步声。

  客厅里,还是那么肃静。母亲和两个女儿仍坐在她们刚才坐着的地方,谁也不看谁。

  “公民们,公民们,我们是本市公安局的治安宣传车。我们再次向你们宣传本市公安局颁发的特殊治安令:第一……”

  这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隔室的踱步声停止了。

  紫绒帐幔哗地被扯到一旁去了,不仅在这座城市,而且在这个家庭也拥有至高权力的那个男人,又出现在隔室与客厅之间。他的出现,使一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显得神色不安。公安局宣传车的广播声对他此刻的暴躁情绪等于火上浇油!

  她们一个接一个将脸转向他,默默瞧着他。

  他望着窗外。紫绒窗帘将客厅与黑夜隔开了,广播声却不是它所能隔开的。

  “警告某些对社会治安进行挑战的人,公安机关的神圣社会使命是威严的,将对你们进行无情的严厉打击!聚众闹事者的下场,必将是……”

  宣传车从院墙后的那条马路上驶过去了。

  代表城市卫士者们的那个凌厉的女性的声音,像一位铁腕女王在对她的臣民们发表王室诏书。

  这声音也仿佛在向全市人民宣告——城市时时刻刻面临着某种威胁。它的敌人是存在着的、危险的、蔑视它的、正预备着对它采取什么对抗行动的。

  这声音如同刚才驶过的警车的凄厉呜叫一般,渐远,渐逝,终于使市长家客厅里的人完全听不到了。

  但这声音扰醒了另外一些人们的睡眠。

  许多大街小巷的,许多家庭的返城待业知青,从被窝里翻起身,注意聆听。

  他们都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正因为听明白了,某种敌意在他们心中扩散着,增长着,裂变着。

  城市和她的长子长女们反目了。

  扭曲的爱情能够使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由爱而仇;扭曲的历史能够使一代人对一座城市由亲而恨。爱情和历史都是最应该小心避免被扭曲的,而又都是最经常遭到扭曲的。人扭曲了它们,它们报复人。几千年了。

  一九八零年,在这座城市里,一代人与历史十几年前的冲突,十几年后难以避免地潜在地酝酿着了。

  咪……导味咪……

  悦耳的音乐门铃声响起来了。

  他们听到了开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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