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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那名公安警察挥落了他的烟,喝道:“老实点!”同时用警棍向他当胸捣去。

  他一把抓住警棍,并将它夺了过去,像公园里淘气的猴子从观看者过分大意伸入笼子的手腕上夺下了一只手表似的,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并问:“这是什么玩艺?捶衣服用的,还是捣蒜汁用的?”

  那名公安警察恼怒了,重新夺回“武器”,使出擒拿本领,将那个“兵团服”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兵团服”的头砰的一声磕在讲台角上,双手抱头半天没爬起来。

  一个声音高叫:“敢打我‘兵团战友’者,绝无好下场!”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高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妈的,让那小子低头认罪!”

  于是所有的男“兵团服”们纷纷离开座位,扑向那名公安警察,将他逼到了墙角,一顿拳脚相加。

  女“兵团服”们则一齐上前劝阻,叫嚷着,呼吁着:

  “别打他,别打他!……”

  “正义在我们一边,要和他们讲道理!”

  那名公安警察一边挥舞警棍进行被迫自卫,一边吹响了警哨……

  冲突就这样开始了,这样发生了。

  而另一个教室里,正传出一个女“兵团服”慷慨激昂的演说:“如果历史像台历一样可以随手重翻,如果现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这里不是什么‘师资培训班’的考场而是高考考场,我们之中将会有多少人已从北大毕业,已从清华毕业,已从复旦、南开、航空学院、军事工程学院这一类全国一流的大学毕业了?我们之中又将会有多少人已经成为硕士、博士、研究员、工程师!可是在我们失掉了人生这一切进取机会的今天,在这名日考场的地方,欺骗却仍在进行!我们已经天真地虔诚地奉陪张铁生之流演过同样主题的戏剧了!今天我们罢演了!导演在哪里?编剧在哪里?请他们出来吧!让他们亲手为我们卸妆!我们的脸并不是什么低劣的戏剧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乱涂乱抹的!……”

  2

  “我们呐?我们六九届真正上过几天学?我们真正学到过什么文化知识?现在却来考我们根本没学过的课程!我们不要t知识青年‘这个称呼!把这个称呼扔到历史的公共厕所里去吧!……”

  一个男“兵团服”激昂慷慨的大声疾呼打断了那个女“兵团服”

  滔滔演说的慷慨激昂……

  这一切浮现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并没有使晚报女记者头脑中重叠着的那一层层思想混乱交织。相反,像暴雨前翻涌的雷云,更能显示出天空的本质。她不是只会摆弄线团的小猫。在她这一行中,她起码是一个熟练的抽丝女工。她的经历教会了她怎样思考,她的职业引导她怎样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时代所淘汰的钢笔,在标题下写出了第一行字:

  历史与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引用这句名言作为她这篇“纪实”的首语,她自认为含意是深刻的,对写好这篇“纪实”有了更大的信心。思想的闸门一经提起,笔下的词句源源流淌。

  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继续写:

  所谓返城待业知青大闹考场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笔思考起来:广泛、充分、严峻、不容置疑、令人震惊……

  许多词在她头脑里闪现,都令她觉得不够准确,都被她一一用冷静的思考从头脑里抹去了。

  最后她选择了“种种”两个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对!种种!

  她接着写:

  引起了种种关注和震动。有人说,这一事件证明,当年“红卫兵”的遗风,还没有从一代人身上肃清!促使笔者写此篇“纪实”的职业责任之一,正是要从道义上驳斥此类说法。一个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因为当你第E-次涉过一条河时,第一次没你双腿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一条河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

  她越写越快:

  一代人也不会在社会的大舞台上第二次扮演同一类角色。

  因为当他们第二次登台时,历史这位编剧早已把他们第一次扮演过的角色取消了。社会的舞台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昨天,出现在一中考场上的,不再是当年叱咤政治风云的“红卫兵”,而是目前沦落于生活最底层的待业者。他们的愤怒不是“红卫兵”的呐喊,而是待业者的冲动。三十七名返城待业知青的被拘捕也绝不是这一事件的结束,也许正是序幕……

  写到这里,她放下笔,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拿起那页写满了字的稿纸,默读起来。默读完一遍后,她放下稿纸,又拿起笔,将“所谓”两个字勾掉了。“所谓”两个字显然对昨天的“大闹考场事件”带有彻底否定的意思,而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要从道义……”虽然她认为“道义”两个字是有力的,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将“义”字改成了“理”字。“道理”——温和一些。主编是个温和的老头儿,老夫子。所以晚报上几乎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稍欠温和的文章或词句。“一代人也不会。……”

  似乎有些绝对,社会学家的语气。会不会,谁知道呢?“七八年来一次”,谁又敢断言说“不会”?于是她将“会”字改成了“愿”字。

  “不愿”——完全准确。她自己不愿,他们也不愿。她了解他们,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因为她和他们是同代人。在社会的舞台上同台演过同类角色,而且当年比他们演的还英勇悲壮些。后来,她也和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不同的是,他们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经历。

  她是独自一人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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