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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那张纸上这样写着:

  我走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告别,千万别恨我,千万原谅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你爱我爱到那样深。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从昨夜至今晨我会对你产生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爱,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对爱的要求常常那么强烈那么痴心。我也体验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它是恩爱。虽然我对你无恩无索,而你对我的恩与你的爱一样深,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但是我却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为你的女人,不能不离开你,不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婚礼上那架花圈它总在我心里燃烧。

  我本想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将我的肉体奉献给你,用女人最圣洁的一切安抚你的心灵和肉体,报答你为我损失的一切和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实际上我昨夜奉献出的与我获得到的一样多。不!我获得到的比我奉献出的还要多,多得多。你无法知道我为此多么感激你。你对我的恩增加了难以报答的一份!我的爱永远永远是你对我的爱的奴仆。是命运使它们成为两个星座中的星星!

  我实际上没有报答你,又必须去偿还我当年欠他的债。那已经不是感情上的债,而是良心上的债。良心上的债不偿还,人是没法有真正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让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别为我担心,他也是个好人。他不会再伤害我,他会原谅我,会收留我。

  关于那孩子,我无需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已向你证明,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你千万别去找我。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到这个家。

  你要记住你今晨对我说的话,不怕失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那么你也应该不怕我们的分离,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因为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请求你,今后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偶然见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我说话,要避开我。我偶然见到了你,也会避开你。如果我们不这样,如果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会当场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江北。

  彻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满痛苦充满矛盾之下匆匆写的。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了。

  终究是梦境!终究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

  12

  它所创造的似幻觉又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又太似幻觉的,使他归复了童心失去了一个男人的理智一个男人的庄重的,欢悦的亲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诗一般的家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长的从未体验过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馨香,还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她却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他,永远!

  他对她深厚而炽热的情感强烈而崇高的冲动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中之梦!

  他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他的身子摇晃了,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射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

  这时,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铁路路基下不成其为街的街口徘徊。如果他从家里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见他,她要在那里一直等待他出现。等到黑天,再从黑天等到白天,她也要等。她不能够没有单独见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坎。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春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颤栗使我的肉体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叫住我?”

  “我来还你的良心债。”她忽然觉得对他十分陌生了,并非由于他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还因为她一时理不清的别的某些变化。眼睛看不出来的,心灵却观察到了,心灵从来都比视觉更细微更敏感。

  “良心?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我送了你结婚礼物,你丈夫请我喝了喜酒,我和姚守义严晓东还补了份子钱。”

  “花圈烧了,我人还没死。我来做你的妻子。”

  “是被驱逐出来的吧?”

  “如果是被驱逐出来的,我绝不会找你。现在你回答吧,要我,还是不要?”在他听来,她最后两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怎样回答,我们的账都算一笔勾销了。

  对于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他觉得她已完全不是当年在兵团时连公众都承认是“属于”他的那个徐淑芳了。她过去从来也没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过话。

  他觉得她身上少了某种东西,多了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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