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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这想法像触电一样将她击得周身麻木,她几乎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从刚才那个孩子家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前,望了她一会儿,问:“立强他……家里的,你没带钥匙进不了家了吧?”

  谁谁“他家里的”,这是这个院子的老人们,对晚辈的妻子们的一种习惯称呼法。可是这句话,此时此刻,对她不唯是一种尖刻的讽刺,简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又根本不曾是他的妻子,她无非就是他“家里的”。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在他现在已被公安局抓走之后,她还是他“家里的”么?又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今天她连算他“家里的”那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情不通,理不顺的资格都丧失了。

  然而她知道那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讽刺她伤害她的意思。

  她慢慢拿起钥匙,扶着门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苦苦一笑,也不回答句话,打开锁,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家”里。

  “家”中的一切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空空寂寂。

  地中间放着洗衣盆,洗衣盆里泡着在他走后她寻找出来的他的几件脏衣服,她原准备今天一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的。

  桌上那只小闹钟还在“嚓嚓嚓”很正常地走着。她后来又将闹铃的旋扭从外面找回来装上了,因为自从它“哑”了之后,那几天他坐在桌前看一会儿书,便看一眼表,她又那么不忍心分散他的精力。

  她站在洗衣盆旁,旋转着身子,用目光四处寻找,仿佛他会藏在这屋里的什么地方,故意跟她开一个大玩笑似的。

  “立强……”她叫了一声。

  明知他绝不会跟她开什么玩笑,明知这屋里没地方可藏他那么一个大活人,明知在这屋里他根本不存在。

  “立强……”她又叫了一声。

  有一只耗子在地板底下跑过。

  她慢慢地走到了她在这个屋里的老地方——床前。

  她徐徐地坐了下去,依旧是她每次坐在那里的那种姿态,仿佛她永远只会以一种姿态坐在那里。

  她暗暗想到,她是必须离开他的家了!有他在这个家里,她总归还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人。如今他也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起码的依据性也没有了。她无法想象她和他的弟弟如何在这个家里相处,他至今仍那么鄙视她,憎恨她,厌恶她。

  于是她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鞋,毛巾、牙膏、牙刷、木梳,还有那个饭盒。她将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旧头巾里,系成一个小包裹。

  她拎着它,最后一次留恋地环视了一遍这个屋子。她在这里获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温暖,也忍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羞辱。截然不同的两种难以忘怀的心灵的烙印,使她将永远永远铭记住这里,至死都会想起它!

  去向何处?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须做的,一离开这里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到公安局探问他的下落,到他被关押的地方看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告诉他,她会经常来看望他;告诉他,无论货车场的活多么累,她一定会坚持干下去,坚持干到他被放出来那一天,将他的名额归还给他。还要,请他宽恕她,为了她给他造成的一场耻辱宽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么,放下小包裹,用炉钩挑起炉盖看了看,见炉内她早上离开时用煤压住的火又着得红彤彤的,便端起脸盆,将盆里的水徐徐倾倒在炉内,将火彻底熄灭了。

  粉细的煤灰与水汽从炉中升起,转眼在案板上,锅盖上,缸盖上,橱架上落了一层。她便拿起抹布去擦。抹布擦脏,觉得该擦的地方还未擦净。搓洗了一遍抹布,又一处处细心地重擦。总算觉得擦净了,这才将盆里的脏水倒进脏水桶,换了盆清水,洗净抹布,抖开后搭在绳上。

  她见脏水桶满了,便拎到外面,两手轮换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进下水道。

  回来后,她倚靠着里外屋的门框歇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该走了,眼睛却望着里屋地中间的洗衣盆。

  应该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那声音具有使她无法违抗的威严,那是良心的声音。

  她掀开水缸盖,见缸里剩下的水根本不够洗那盆衣服。

  她顺从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拎起两只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门旁铁钉上的扁担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条街。正是中午大人们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时间,二十几只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终于轮到她接水了。她接满两桶水,挑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冰坡上,两桶水全泼光了,湿了她的棉衣、棉裤和棉鞋。

  她爬起来后,只好重新又排队。

  9

  她接连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她遍身冻了一层银甲,一举手一投足,便发出一阵冰片断裂的声响。

  炉火已被她熄灭了,她那身结冰的棉衣棉裤无法烘烤,也无法烧一锅热水,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刚刚挑回来的冷水,像敲碎冰层冒出的河水一样,没洗一会儿,她的双手就被冰得通红,十指麻木了。

  她将双手放在口边哈暖了点,接着又洗。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打了一遍肥皂,反反复复在搓衣板上搓起来没个完。

  她总怀疑没洗干净,她想,一定要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可惜不能等衣服干了后,亲手替他熨平,叠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她总算觉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干净了。当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拧水时,像一个石头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

  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像一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

  他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头的复制品。

  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于从哆哆嗦嗦的双唇中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白去考了!”石头似的他也开口说话了。

  不是幻觉……

  不是!

  湿衣服从她手中落进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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