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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是你呀新郎!”姚守义正对参加了今天这样一场考试感到开心极了呢!他见郭立强仍一手拿着考卷,觉得对方在如此令人开心的情况之下愈发显得荒唐,滑稽,不可思议。哪一个“兵团服”在返城后待业的苦闷中错过像今天这般聚在一起大开其心的机会,不是木瓜就是傻蛋!他对郭立强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业知青的狂欢节,我们的黄历上写着‘不许动武’,我可不在这里跟你打架!”郭立强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讲台上。

  郭立强的一只脚刚迈出教室,一只胳膊从外面将他拦住了。

  他不由得缩回了那只脚。

  那是一只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里的胳膊。

  几百名公安警察包围了这所重点中学,包围了一代人企图为他们自己而占有而做主的不过初中水平的考常校门外把守着公安警察。教学楼楼口把守着公安警察。从一楼到三楼的走廊两侧排列着公安警察。每一个教室门外肃立着公安警察……城市的卫士们要教育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如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了……徐淑芳一上午都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用脊背负运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午休时,她仍坐立不安。她打开饭盒盖,怔怔地看着一饭盒饺子,虽然饿极了,却一个也不想吃。早晨郭立强离家后,她也没吃。自己包的饺子,她还不知是咸是淡。

  她的心始终无着无落地悬挂着什么似的。他一定能考好!即使考不了第一,也会在一百五十人中名列前几名。只要他能考上,哪怕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成绩排在最后的一名,她也会非常非常为他高兴,和她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连她自己也不可理解,她为什么把这个人的命运看得比世上的一切,甚至比自己的命运还重要?我是不是爱他呢?她曾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过。今天又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然而她不能够明确回答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如今有时候那么需要被一个人爱,那么需要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爱不爱自己,自己爱不爱他。即使在她决定了和他结婚的时候,她也还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决定?不,她从来不曾决定过任何事情。

  她只不过是听凭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包括她到这里来和这些粗俗的男人们一块儿干这种沉重的活,难道是她的决定而不是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吗?爱,她想,这到底是什么?它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诱人的字而已。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爱,只存在恋人。只存在被这个字赐予幸福或者被这个字造成痛苦的男人和女人。她和郭立强从来都不是恋人。

  她是在自己陷入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没有临时活干的绝境时去找他的。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好人,因为她相信他富有同情心,因为她相信他不会趁人之危欺负她。而他,则是在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需要有一个妻子的时候,才愿意做她的丈夫的。她和他完全是被命运推到一起的,不是被对方吸引到一起的。

  她这么认为。在他曾对她表示过温情的那些时刻,她也没有产生过灵魂的战栗,情感的燃烧,肉体的渴望……她只是觉得那是必然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感觉到那是令人迷醉令人丧失理智令人魂销意乱的事情。

  王志松也没有带给过她这样的时刻。

  在她到北大荒的第三年秋天,在割大豆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大豆地的那一头接应她。两人相会,她割下最后一把豆棵,慢慢直起发酸的腰,才知道帮她的原来是他。他们虽然是同一天离开城市,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同一个日期到达同一个连队的同班同学,三年来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接触。怕引起专门散布蜚短流长的人们的无端议论和破坏她惯于独处的娴静性格,甚至使她有意避免与任何一个男知青接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同学建立过任何感情,以至于连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王志松是同班同学。

  他对她说:“收工后在岔路口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收工后,在岔路口,她停下来等他。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她的天性也没有启发她产生任何猜想。

  “你怎么不走了?”几个姑娘问她。

  “我等王志松。他叫我在这儿等他,有话跟我说。”她还这样回答她们。

  “那我们先走了。”

  “你们先走吧。”

  “要不要替你打一盆热水?”

  “不要。我们大概说不了多一会儿话。”

  连队里的烧水炉太小,热水总是不够大家用的。她希望他能长话短说。

  他终于不慌不忙地最后走过来了。

  他对她说的话比她希望的还要简短。

  6

  他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脸,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镰刀一边说:“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了!你听明白了?”她听明白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什么。她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他,她的头脑来不及对他的话进行任何思考。

  “还有,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和其他人建立这种特殊的关系了!也听明白了么?”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

  “你不回答,点一下头也行!”她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表情比令她惧怕的连长还严肃十倍。

  她不由得点了一下头。

  他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像一个大人在高兴的时候抚摸一个他所喜欢的孩子的头。

  “那我们走吧!回去晚了连盆热水都打不到啦!”于是她跟着他匆匆往连队走,头脑里还是来不及对在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进行什么思考。

  她没有打到一盆热水。

  下午继续割大豆。

  他又接应她……

  她就这样成了“属于”他的一个姑娘。

  她更加有意避免与别的小伙子接触。

  因为她对他点了头。

  她认为一个有道德的姑娘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即使是无声的诺言。

  她和他这种“特殊”的关系,的的确确给他带来过一些欢乐、愉快和安慰。

  有一个小伙子把她视为“他的”人,她也的的确确为此而感到过一个像她那种年龄像她那种性格的姑娘隐藏在内心里的幸福和骄傲。最初他们仅只偷偷地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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