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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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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不作声。 “趁大爷不在家,对大娘发火?!” “我妈把我的中学课本全卖了……”姚守义嗫嚅地回答。 “卖了你就对大娘发火?!居然还摔起东西来了,你要反教呀?我替大娘教训你!……”严晓东说着,一把从姚守义头上扯下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使劲抽打了一下。 “你自己还有脸哭!”又是一下。 严晓东是真生气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朋友欺负老母亲的行为。 “我没哭……”他抬起一只胳膊护着头。 “那这会儿就叫你哭!”严晓东手下无情地用帽子往好朋友头上抽了第三下。 他疼了,也急了,朝后跳开一步,大声说:“你小子他妈的别过分,别仗着你是哥儿们就横三竖四的!我为课本发火,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你才跟我妈发火!”严晓东眯起眼睛盯了他半天,冷言冷语地说:“原来如此,你昨晚嘴上乐意,其实心里并不乐意,是不?”他见好朋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辩白:“我要那样,是王八蛋!”‘严晓东却认真起来,说:“告诉你守义,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求你替我严晓东着想是假,鼓动你报考是真!我父亲昨晚让我写份简历和家庭情况,我压根儿没写!哥儿们是觉着你还有几分可能,希望你比哥儿们出息点,并没安小心眼!也绝不会与你争着比着进木材加工厂!你听明白了!”说罢,将帽子朝姚守义怀里一扔,扭身便走。 姚守义接住帽子,戴在头上后,叫了一句:“晓东!……”严晓东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姚守义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叹口气,拎起空桶怏怏地回家去。 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床上放着五盒“大前门”,几册中学课本。 他将烟一盒一盒并排着压在褥子底下,拿起几册中学课本翻了翻,想:晓东晓东,冲着你对哥儿们的一片真心实意,我也要豁出去撞撞大运!11母亲拿着一封电报跟进里屋,递给他:“你出去这会儿工夫送来的,哪儿来的?“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坐在了床上,一声不吭。 “是你妹来的吧?”母亲猜测地问,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不说话呀?急死个人!” “她后天要回来探家,让接站。” “探家?是就她自己,还是三口一块儿回来呀?” “三口一块儿回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母亲旋转身子,环视着屋里的三张床,自言自语:“往哪儿睡呢?往哪儿睡呢?一个个都是大姑娘大小子的了……”一张本市晚报,在无数返城待业知青心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姚守义去报考那一天,报考表已经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发光了,据说发了一千五百份。可是,仍有数千名没获得报考表的人不肯离去。他们几乎都是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他们从三楼走廊东头的招考办公室门前排到长长的走廊西头,顺着楼梯排下二楼,再从二楼走廊西头排到东头,排下一楼,排出楼外,围着一幢大楼绕了两圈,排向一条甬路,从甬路排向操抄……似乎有头无尾。 招考办的人几次走出来,在走廊里大声宣布:“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再排了!报考表已经发完了呀,你们就是排到今天夜里,排到明天早晨也白排啊!……”没一个人走。 “只招收一百五十名啊!一百五十名你们听清楚了没有?可是我们印了整整一千五百份报考表,不算少了呀!十比一的录取名额呀,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是没一个人走。 男的,女的,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至三十几岁之间。从他们身上都能一眼便看出知青的特征,或者是衣服,或者是裤子,或者是鞋,或者是帽。他们都在以耐久的沉默,期待的表情,恳求的目光,希望感动某一位上帝,发给他们一份报考表。他们更多的人,其实并无准备,也无自信,和姚守义一样,不过想碰碰自己的运气。这是在他们返城之后,社会第一次公开赐给他们每个人的权力和机会,谁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虽然,在教育界,中学教师们牢骚满腹:工资低、待遇低、操心、吃粉笔末子,有时还要受学生们的气,“臭老九”的帽子还未彻底摘掉……但作为一种工作,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来说,却是命中的“上上签”!他们渴望获得一份报考表的情形,使人联想到解放前灾荒年问大户人家施舍的粥棚前的万千饥民!一九七九,一九八零,这是十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二千多万返城待业知识青年的命运和前途堕入彻底渺茫的时期,是整整一代人沦落街头的时期。哪一座城市有返城知识青年存在,哪一座城市便笼罩着积怨、愤怒和骚乱不安。 “即使考上了的,毕业后也只发大专文凭。上学期间,没助学金,没宿舍,走读;而且毕业后的分配去向,是条件很差,教学质量很落后的学校……”那个“招考办”的四十多岁的、秃顶的男人,一次次从办公室走出来,嗓子已经劝说哑了,已经不知道再继续劝说些什么话才好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力图表明,这里没有能够被感动一下的上帝,期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毫无意义的。 而他们,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却固执地、坚决地,苦心孤诣地幻想着今天一定要感动谁,感动什么。 这是两种根本无法相互谅解,相互妥协,相互调和的信念和目的之间的冲突。 “我对你们讲了几次,讲得明明白白,难道是对牛弹琴吗?”秃顶男人的涵养终于崩溃。 一双双眼睛向他投射出了敌意的目光。 “出言谨慎点啊,我们可是还没开始发火呢!”一个声音平淡地说。 这句话潜在的威胁足以使一位将军打个哆嗦。 秃顶男人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楼内楼外,两千多名期待者倘若开始发火了,情形会怎样,他那并不迟钝的头脑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用道歉的语调说:“大家别生气,大家千万别生气,我刚才那句话用词不当,实在错误,非常的错误,我向大家赔礼,赔礼……”一边说,一边连连鞠躬。 他不是将军,所以那句话在他身上起到的效果,也就大大超过一个哆嗦。 在他的腰又一次躬下去又一次直起来时,一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挺礼貌地问:“我们原谅您了,您是招考办负责人?” “多谢,多谢,不是,不是……” “那么您就进办公室去喝杯茶,抽根烟好了。” “我不会抽烟……” “太遗憾了!抽根烟在这种时候绝对必要,您看我不是正在抽吗?”小伙子向他举起了夹着半截烟的那只手。 差不多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吸烟,走廊里烟雾弥漫。 这种烟雾在镇定着比他缺乏涵养的众多人的情绪。 更浓的烟雾从楼梯像一片制造舞台效果的冷气似的弥漫上来。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所期待的已经不仅仅是报考表,同时也在期待着三楼发生点什么事。 楼外,甬路上和聚集在操场上的期待者们,也正期待着楼内发生点什么事。 似乎哪怕发生点什么事,他们今天也不算白来了。 那个小伙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慷慨地塞到秃顶男人手里,一边向办公室推他,一边诱导地说:“不会抽,学吧!第一口有点呛,第二口有点迷糊,三口四口之后,你就不会再打算出来劝我们了!……不过,麻烦您把负责人请出来……” “这……”秃顶男人,就如此这般地被推进了办公室。 并没有谁觉得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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