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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8

  但这种事比评工资还重要,谁让谁?

  “你今晚就写个简历,明天我交给厂领导。”

  他鼓起勇气说:“爸,我不想到木材加工厂去当工人。”

  父亲瞪起眼睛严厉地问:“那你想干什么?总在家里穿糖葫芦?”

  “我要报考师范学院的师资进修班。”他暗作精神准备应付父亲的恼怒。

  父亲果然脸色顿变,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秃腕,又使劲在床上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来,吼道:“你小子返城待业,还心比天高!你是瞧不起在木材厂当工人的是不是?可你现时还靠你爸这个木材厂的工人养活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小子可别后悔!”他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爸,我不后悔。我报考的主意已定。”

  “好,好!你考,你考!你考不上,你从此再别进我这家门!”父亲气得脸腮抽搐。

  “爸,你别发火,我不是瞧不起当工人的,我……”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父亲近来脾气十分暴躁。他知道,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完全是因为他待业而烦愁的。

  母亲慌慌地奔进了屋,责备他:“你考的什么师范呀?!十来年你连念过的中学课本都没再摸过一次,你不是纺线虫跟着蜜蜂嗡嗡,瞎凑那份热闹嘛!听你爸的话,快写简历!”说着一步跨到方桌前,将弟弟推开了:“写吧,写呀!”

  “我不写。我一定得报考。”他固执地说。

  “不写就给我滚!别叫老子瞧着你来气!”父亲连连跺脚。

  他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惹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对不起父亲。同时又觉得那么委屈,想哭。

  他噙着泪,一声不吭地从自己的床上拿起棉衣棉帽,往外就走。

  “守义你给我回来!”母亲扑向他,拽住了他拿在手里的棉衣。

  “妈,你让我出去走走吧!我不远走,一会儿就回来。”眼泪从他眼中淌了下来。

  母亲不由得松开了手。

  他戴上帽子,一边穿棉衣,一边走了出去。

  像个幽灵似的,他在这座城市的这条“战壕”中踟蹰而行。

  “放开我!”突然他听到一声怒吼。

  他站住了。朝前望,不见人。转身回看,也不见人。

  他妈的出鬼了!他以为自己的神经得了毛病,呆愣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呢?这么晚了,也没个去处。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离开家,离开这条“战壕”,离得远远的。走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靠着楼角或者电线杆子什么的,忘掉一切烦恼,安安静静地抽根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衣兜,同时想到了自己刚刚向父亲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抽烟了。

  发誓归发誓,戒了烟怎么能活下去?

  还是母亲更体谅自己,强迫他戒烟,他非得精神病不可!“放开我!”又是一声,像抗议,充满了愤怒。

  这声音就发自附近。

  他第二次站住,有些悚然地向两边缓缓转动着头,瞪目观察,终于发现,就在身旁,在一家歪斜的矮门前,在黑暗中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个疯子,也算是一个返城知青。

  他见过那疯子几次,也听说过关于那疯子的一些事。几年前,为了达到返城的目的,吞了一块铅。吞的方法很是聪明——用尼龙丝将铅块拴住,牢系在一颗牙齿上,然后吞下就到团卫生院拍片子,说胃疼。X光片上有暗影,竟骗过了医生,以为是癌,给开了返城必须的诊断书。在团里办妥了返城手续,没想到兵团总部又下达了一个文件,团里的手续是一级手续,还要经过师部和兵团总部复查。

  三道手续齐全,才能返城。结果在师部医院里,就被认真负责的医生识破了“阴谋”,返城目的终成泡影,还被在全团批判了一遭。仍不死心,用一根筷子插入耳穴,自己狠命一掌,穿聋了耳朵。

  聋了白聋,又受一次批判。其实那批判不过是走形式了。双耳已聋,人家批判他些什么,听不见的。于是接下来便装疯,连里也就任他疯去。再后来那疯就由似乎伪装的而相当逼真,人们终于觉得有些疯得不成体统,送他去医院检查神经,却果然是疯了。疯了,三级手续也就畅通无阻,被捆着绑着,护送回了城市,护送到了家里。自那以后,这条胡同就有了他这一个真实的疯子。

  黢黢的黑暗中,姚守义看不清那疯子的脸,唯见那疯子的两眼,炯炯闪光,分明正眈眈地瞪视着自己。好像他正预备猝不及防地猛扑到自己身上,双手抹自己的脖子,或者紧紧抱住他,咬他的喉管。总之,他觉得那疯子在黑暗中炯炯闪光的眼里,似乎正向他投射出仇视,有种琢磨着怎样才能置他于死地的险恶的用心。

  若是在白天,他并不至于害怕。可是在夜晚,在那疯子连吼了两次“放开我”之后,面对着那疯子的两眼在黑暗中投向自己的两束仇视而险恶的目光,他心里不由得发憷。

  疯子在嘿嘿地笑。

  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笑。笑得那么鬼气森森,仿佛在说:看你往哪儿跑!疯子笑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人有时怕疯子是甚于怕鬼的。

  他防范地注视着疯子的一举一动,倒退着走。他不敢转过身去走,唯恐疯子从背后悄悄扑上来抹住他的脖子或咬他的喉管。

  疯子却一动未动。

  只是那双黑暗中疯子的眼睛,仍眈眈地钳视在他身上,而且似乎离得愈远了,愈加炯炯闪光,愈加鬼气森森。

  他就那么倒退着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终于摆脱了那双疯子的眼睛的钳视。不知不觉,出了身冷汗。

  挂在胡同口电线杆子上那盏昏黄的电灯,突然间熄灭了。

  “放开我!”胡同里又传来了疯子的一声吼叫。狭窄的胡同对疯子不是一条“战壕”,倒像是一支什么乐器,通过细长的音管,将疯子的吼叫变调后传扬到夜空上,在夜空形成一种奇特的回旋。

  “放开我……”

  “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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