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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一盘花生米,一盘肠,一盘松花蛋,再来六两白酒,要……哪种酒最便宜要哪种吧!你先算算多少钱?”姚守义越是寒酸,越是要摆出一副腰缠万贯的样子,脸上毫无窘态。

  “三块九毛五。”女服务员当即回答。一张敷粉的脸,好像挂了一层霜。严晓东讨好地说:“业务不错啊!”人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严晓东装出来的那种笑模笑样,一时不知往哪种表情过渡才自然,迷失地留在脸上。

  王志松替他觉着难堪,将脸转向了一旁。

  姚守义却还要十分郑重地问他:“剩下一块零二分,再添个什么菜?”女服务员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托着那团能拧出半碗汤水的脏抹布,有点不耐烦。

  “呃?再添个什么菜?”姚守义沉着得让王志松恨不得揍他一顿。

  “随便。”王志松压着火,希望那张挂了霜的脸快点离去。

  “别添菜了,买两盒烟吧!”严晓东搂过剩下的钱,起身去买烟。

  王志松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个体面的机会较合理地恢复正常状态。

  他买了烟回来后,表情果然改观,搭讪地说:“剩下的钱还够买盘花生米呐!”姚守义不错过可以嘲弄一下别人的机会,盯着严晓东说:“提醒你一句,那姑娘并不值得你讨好,脸形歪。”

  5

  严晓东用一种惭愧的语调回答:“我坐的位置不利,刚才没看出来。”

  王志松低声说:“你俩再这么油嘴滑舌的,我可就走了啊!”姚守义说:“我不反对啊!”看着严晓东问,“你呢?”

  “我甚至还表示支持。他那份酒归我了!”姚守义嘲弄的目标转移向王志松,使严晓东挺高兴。

  “你们今天存心气我是不是?”王志松又恼又恨地瞪着他俩,瞪了几秒钟,到底还是苦笑起来。

  姚守义和严晓东也苦笑了。

  一会儿,女服务员将他们要的花生米之类和酒分两次送来,又回到小柜台那里,斜倚歪靠地去继续想她的什么心事。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同时默默举起了酒杯。

  姚守义说:“还要保持在北大荒喝酒时的习惯,不举无名之杯,两位谁来句什么?”严晓东略一思忖,高声道:“为‘鞋趿拉’!”

  “为鞋趿拉?好!‘鞋趿拉’包括一切了:工作,房子,老婆……就为我们返城知青的‘鞋趿拉’,干……一口!“王志松一脸阴郁地和他的两个朋友碰了一下杯。

  不唯那个想心事的女服务员,就连那六个在划拳行令的小伙子,也都朝他们这边拧过头来。

  “这酒够冲的!”姚守义说。

  “跟咱们的北大荒酒一比差远了去啦!”严晓东说。

  “还不如说为‘破鞋’干杯呢!”六个小伙子中,有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其余五个,爆发一阵哄笑。

  王志松刚触到唇边的酒杯,在这阵哄笑中又缓缓放下了。

  严晓东侧转身扫了他们一眼,瞧着王志松和姚守义说:“我想劝他们安静点。”

  王志松知道他其实是想干什么,冷冷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姚守义也说:“算啦,别理他们。”

  这时,有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她。从年龄上看,她应该属于他们的同代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条紫毛线围巾,发式很优雅,长及肩头,恰到好处地烫成几叠波浪,发梢向内收卷,衬着一张白净的眉目文秀的脸。

  她的出现,使这小小饭馆里安宁了片刻。

  那六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望着她,变成了六只姿态不同的泥人。

  那个女服务员,简直是在用一种嫉妒的目光“欢迎”这位顾客。

  她见再没有清洁些的位置,便将一只折叠式小圆凳搬到窗前,从呢大衣兜里掏出张报纸展开垫着,而后撩起大衣下摆款款坐定,对女服务员竖起两根细长的手指:“二两面,就放在窗台上吧。”

  女服务员懒洋洋地走入后灶,片刻端来一碗面,照她的话放在窗台上,又懒洋洋地退回原处,仍靠着柜台,交臂叉脚,乜斜着暗暗打量她。

  她从从容容地拉开自己小坤包的拉链,取出一双用白纸包了半截的骨质筷子,似乎不经意地朝王志松瞥了一眼,端起碗,挑起面条文雅地吃着。

  他觉得她有点面熟,仿佛在他记忆的深层,朦朦胧胧地存在过她那么一张冷漠而秀丽的脸,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见过她,并对她保留下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印象。

  她这时又看了他一眼。

  他一接触她的目光,马上转移了视线。

  他觉得她那目光有些奇特。似乎像个女便衣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似乎要引起他对她的某种注意。

  姚守义盯着他的眼睛问:“秀色可餐是不是?”

  “什么?”他装傻充愣。

  “一没工作,二没票子,老兄,像咱们这号的,得有点坐怀不乱的修炼啊,别心猿意马!”姚守义挖苦他时,一向不乏好词儿。

  “我不是就看了她两眼嘛!”他低声替自己分辩,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

  姚守义却将盘子挪到了自己嘴巴底下,对严晓东说:“都是咱俩的,他看着她下酒就可以啦。”

  严晓东说:“我也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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