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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五章

  1

  七号病房四张床。她的床靠窗。

  她对面,是一位老年妇女。斜对面,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姑娘对面,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干部。

  那姑娘是七号病房的“三朝元老”。没有什么非住院医治不可的病,不过是将医院作为“避难所”——姑娘自己的说法。

  “吵过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医院里来了。我爸爸亲自坐小汽车陪我来的。医生在我的诊断书上写的是:情绪受刺激引起精神状态不佳,待观察。我爸爸认识那个医生。我们科长看到诊断书,吓坏了,怕我得精神病。我才不会得精神病呢!他拎着水果和罐头几次到医院来看我,当面向我赔礼道歉,向我爸爸作检讨。

  我一想,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呀,又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几天,工作就调动了。我对他说:‘你早给我调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她一边剥橘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对三个同病房的人讲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为烫了一次发,自觉发型不美,羞于见人,住到医院里来,等头发长些,发卷散些,可以另做发型再出院。医生在她的诊断书上写的是:胃出血。当然还是她爸爸认识的那位医生的高明诊断。

  这一次住院,是为了爱情。一个使她厌烦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便又躲避到医院里来了。

  “哼,我对他已经腻味透了!他再不识时务,我就让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起来!不过我有点不忍心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总算好过,他为我浪费过不少感情,我还是挺讲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种媚态,自信那种样子很可爱很迷人。

  护士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小半杯橙黄色的药汤。不知是医治胃病的,还是滋补感情亏损的。

  其实,她住在医院里,也不能够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

  收到的信,连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纸篓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用被角掩挡着写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个字。

  “姑娘,你积点德,早几天出院吧!”那老年妇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后,看着她慢声慢语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还躺着一个小学教员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进病房啊!”姑娘生气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后往病床上一躺,拖着腔调说:“要积德你自己积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那位一向不多说话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医院不是旅馆,这点儿常识你都不知道?”姑娘腾地坐起,刚要反唇相讥,护士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揶揄道:“娟娟,福音书来了,快祷告一番吧!”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颜开,瞥那老年妇女一眼,哼了一声,“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飘出了病房。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给我回信啦!不是小李……我为彻底把他蹬了,才避到医院里来的嘛!是小孙……他到底放下架子,给我的回信可真……妈妈我太幸福太快乐了!……”接着一阵咯咯的笑声。

  “竞有将女儿宠惯到这种地步的父母!”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那老年妇女下了病床,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淑芳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个地方可以随时躲避命运该多好啊!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钻进被子,从床头柜里又拿出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重看那封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厚厚的信。

  “我们邻居一个当爸的,儿子返城了,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盅酒,结果呢,脑溢血死了,这才叫乐极生悲呢!”老年妇女似乎没话找话地对女干部说。

  女干部无言一笑。

  “你说谁乐极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视老年妇女。

  “姑娘,我也没说你呀!我这不是没话说,觉着怪闷的,想找个什么话题说嘛!再说那是真事儿,也不是我胡乱编排的,拐弯抹角挖苦人,我没那本事!……”老年妇女慢言慢语地解释,显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说的我!你当我听不出来啊!”姑娘看样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让你到农村去插几年队,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会没病装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了!”老年妇女仍旧慢言慢语地说。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乡运动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命好!你白咒我!”姑娘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个好爸爸!”女干部尖刻地讽刺。

  徐淑芳闭上了眼睛。

  这病房,有了这姑娘,没了平静。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就像一个人无法忍受一只扑扑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宁了。不是为了思考或回忆,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忆。她需要安宁,需要绝对的安宁,乃是企图在安宁之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将麻痹的心灵销蚀在时间里。

  那姑娘听了女干部的话,矛头一转,语势压人地说:“别自找没趣啊!我看你大小是个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骂你!”女干部淡淡地说:“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你应该汇报给你那位好爸爸听听。”

  “你?!……”一块橘子皮飞来,没打着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脸旁。

  她没睁开眼睛。

  她闻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几年没吃过橘子了?八年了?还是九年了?她几乎已经忘了世上还有橘子这种好吃的东西……她深深吸一口气。

  护士推开门,站在病房门口,大声说:“主任医生来查房了!”主任医生,一位戴眼镜的、半秃顶的、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迈着很稳健的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妇女的病床前站住,问:“感觉病情好转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让我出院吧!”她请求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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