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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5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

  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汇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

  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

  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凭一副嗓子吗?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的声音说:“我爱你!……”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妻吻了他一下,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妻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我父亲是歌唱家……“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了……”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嗓子?”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

  “不……”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除非你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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