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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13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

  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开人们说的话!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误会?是他对她的误会?还是她对他的误会?他并没有明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他如今怎样了呢?返城了?还是留在北大荒了?结婚了么?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地不可思议!一阵结婚的鞭炮声后,竞引出了一架缟素的花圈!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

  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干出过什么事!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珍贵太重要了!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强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手抓住了扶栏。

  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她狼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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