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尾巴 >  上一页    下一页
七五


  我一笑。否定地说:“NO,你们美国人的想象力不要太无边无际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中国人长尾巴,那是因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中国公民都是诚实的公民。”

  她那双大得像剪纸人的眼睛一样的碧眼,从细秀的金框眼镜后凝视了我片刻,居然又不知高低地和我侃起经济来——这美国娘们儿说据她看来,我市由尾巴文化热而带动的尾巴经济热,具有非常之显明的泡沫经济的性质。过热之后必然是骤冷。必然是大萧条。除了会产生几个投机成功的暴发者,根本不会给普遍的公民带来什么实际的经济利益,更不会带来什么长久的有保障性的积极的经济利益……

  翻译将她这一番话翻译了以后,我见市长和市委书记彼此交换着的目光。我急了。心想这王八蛋娘们,不是跑中国来坏我的大事儿嘛!列位,你们都知道的,我们中国的一些官员,甚至可以说我们中国的为数不少的官员,其实是些腹中空空,既不懂政治,更不懂经济的大草包。他们能当上官儿,除了靠机遇,靠沾体制的光,再就是靠说假话,靠唯上峰之命是从,唯上峰之马首是瞻了。由于他们不懂,所以他们又一向迷信。从前是迷信上一级官员的。村里迷信乡里的,乡里迷信县里的,县里迷信地区的,地区迷信省里的,省里迷信中央的。中央如果犯了路线错误,方针错误,政策错误,那就一错到底了。现而今,他们中有些人不太迷信上一级官员的了。内心里开始迷信起外国人的了。在外国人中,又最为迷信美国佬儿。他们中有些人,到下边视察,召开会议,或作报告,动辄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话:“最近我到美国进行了一次考察,人家美国……美国人认为我们中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经济形式……美国经济学家对我们中国所作的分析和预测是……”他们如果说他们自己认为,他们自己所作的分析和预测,听的人准不认真听。即使表面上装出认真听的样子,内心里也是大不以为然的。实际上他们中有些人也有自己的认为,也有自己的分析和预测。区别在于有的有见地,有的毫无见地,有的相当深刻,有的肤浅得简直就没法儿对话。而最主要的区别则在于,有的有资格当众夸夸其谈,颐指气使,自以为高明,有的完全没有这种资格,只能永远地充当听众,充当忠实的不折不扣的传声筒和执行者。只有当一位官员引用外国人尤其美国佬的话时,他的认为,他的分析和预测,才似乎具有权威性,不精彩也似乎精彩了……

  很遗憾,我们的市长和市委书记,还没到美国去访问或考察过。他们只去过越南、北朝鲜和分裂了以后的苏联,具体说是去了莫斯科。在那些国家他们很是风光了一把,觉得自己们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大国的使者似的。回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常以嘲笑加怜悯的口吻,介绍越南的乱,北朝鲜的穷,莫斯科的危机四伏。他们说过的最精彩的话,是对北朝鲜的考察所作的概括性结论——“在意识形态上像中国的五十年代,在物质水平上像中国的六十年代,在政治上像中国的七十年代”。就差没直说北朝鲜是沉舟病树,没救了,完蛋了!

  由于他们没到过美国,他们对于美国伦分析和预测中国的观点,比那些到过美国的官员更加迷信,更加奉若神明。所以我必须对那金发碧眼的美国娘们儿当面予以毫不留情的驳斥。

  我通过翻译问她毕业于美国哪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取得过经济学方面的什么学位?论文的研究题目是什么?她的老师或者导师是出版过专著的经济学家么?

  我这一连串儿的发问,使漂亮的风姿绰约的小美国娘们儿脸一阵比一阵红,表情大为不自在起来。她在座位上扭着身子连连摇头。我当然是明知故问,后发制人。

  我说:“亲爱的小姐,如果您和经济学根本隔着行,那就请免开尊口!在我面前谈中国的经济现象,那您是班门弄斧!因为我是经济学博士,我有专著!我不但有杰出的理论,还有杰出的实践经验!”

  我说一句,在她膝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于是她就将她那双秀腿偏向了另一边,并且扯扯裙子,罩住了她的膝部。翻译将我的话译给她听后,她的脸更红了,表情更不自在了。

  唉唉,其实我内心里当时很羞惭。比起来,也许人家美国人就是比咱们中国人诚实。起码这位漂亮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姐,比我这个恬不知耻的中国男人是诚实的。她本可以当着我和市长市委书记的面说假话,自吹自擂一通。哪怕她说她是全美最有发言权的中国经济问题研究专家,我们也无据可查呀!可人家并不。人家诚实地对我的发问一概摇头。人家还红着脸,不无愧色地通过翻译如实相告——她只不过是一名小报记者。而且只不过是专门报导文化信息的小报记者。我的博士学位,却是花大钱买的。我的经济学专著,也是花大钱买的。这很简单,暗中塞给某位经济学教授一大笔钱,他的专著不就是你的了么?所谓经济学家,是向别人指出资本增长的规律,教给别人挣钱的门道的人,自己们并不见得是富人。甚至可能是清贫之人。我花高价买他们的专著,用羊皮纸封面包装,印上我的烫金的尊姓大名,实在也是各得其所,两相情愿,变通搞活之事。

  我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两本厚厚的经济学专著,又取下一本更厚的经济学大辞典,捧着对翻译说:“你告诉她,我要选送她这两本我的经济学专著,和我主编的经济学大辞典,然后再回答她关于泡沫经济的肤浅问题!”

  翻译告诉了她以后,她望着我沉甸甸地捧着的书,两眼不禁一亮,表情顿时变得极为肃然了。

  但是她却对翻译说,她不能接受我的书——因为她一个中国字也不认得。印制如此精美而又如此有价值的书赠给她,等于成了书架上的摆设。

  我没容翻译对我转告完她的意思我就笑了。我相信她说的话是真诚的。没有半点儿使我难堪使我下不来台的居心。因为她对翻译说时,她的表情有几分受宠若惊的。

  我对翻译说:“我能送给她英文的么?你告诉她,我的书已经译成了十七国文字,在十七个国家引起了经济界和商企界的普遍关注。影响了十七个国家的对华商业政策。某些国家的大商人大企业家,就是由于读了我的书,才大胆地毫无顾虑地到中国来投资来兴办企业的!连他们的美国总统克林顿本人,都通过驻华大使来向我求书!克林顿总统读过我的书后,曾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说我的书使他受益匪浅。还说就他个人而言,愿意反省美国的对华经济政策。并且邀请我以他的私人友好的身份到美国去旅行,只不过我太忙,没时间没精力成全克林顿总统的美意……”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