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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友邦惊诧”,皱眉问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们一样,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没料到她三点多就会回来。

  我说我在找笔啊!找一支使惯了的笔。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嘛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种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的老婆撒谎说假话么?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么?会在冰箱里么?会在装药的盒子里么?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么?比如当时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么?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么?

  我说没有。

  妻子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么?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么?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儿啊?

  我说哪儿有什么香水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呐!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什么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么?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么?导演初步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对剧中人物的分析。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并没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的确是没有的。但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多么多么的虔诚,导演也多么多么的虔诚,当然希望我对着装后的角色多提宝贵意见啦!

  妻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值不得撒谎值不得说假话呀!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嘛根本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事儿,也非撒谎不可非说假话不可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么?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么?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儿,那都是成串儿成串儿的呀!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儿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嘛!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已经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呀!我妻子她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么?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某些当官的人们来。他们撒谎他们说假话,他们对上边说一套,对下边说另一套,开会时说一套,在家里说另一套,当着群众的面儿说一套,背着群众说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说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说另一套。肯定的,也都是规律性使然的结果啊!更有某些当官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上边撒谎说假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广大群众撒谎说假话,却官运亨通,职位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层次的,不在官场上的人没法儿掌握的规律在左右着他们呀!同情产生理解。我几乎脱口喊出“理解万岁”来了……

  妻又说难道你就不想对你一向地撒谎一向地说假话的行为作出点儿解释么?哪怕是胡乱地解释解释也好啊!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妻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妻说她也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试过!

  试装还试这玩艺儿?——她放下高跟鞋,将胸罩挑了起来。

  那一时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两个外星男女尤其恨那个女的!我心说在你们那个鸟星球上其实你们未必分男女,就算你们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们的女人也未必像我们地球上的女人一样长乳房!你他妈的不过就是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边穿的如此之全呢?这不给我老婆留下产生无端猜疑的证据了么?这不等于离间我们的夫妻感情么?

  我瞧着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时语塞。看去那是特大号的乳罩。红色的。勾花儿的。对于乳房来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确切来讲那就像两个小网。

  “除了这玩艺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还是导演避开,专试给你一个人看?”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儿,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倒是回答呀!”

  我嘿嘿讪笑了。我说老婆,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闯堂”了!

  妻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热到你那份儿上吧?恐怕连衬衣裤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刚刚穿上的吧?怎么还没洗过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细研究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分明是烟头儿烫的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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