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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警缓缓转身望我,目光甚是威严,而且含有蔑视的厌恶的成分。

  他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只能坐在一只矮凳上。因为那女警已经坐在一只沙发上了,而那男警话一说完,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另一只沙发。我家当然不仅两只沙发,还有第三只沙发可坐。但如果我去坐那第三只沙发,便就坐在一男一女两位民警之间了。那会使我身上感到更燥热的。同时会感到不自在。

  那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将夹子递给女警,语气相当郑重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顿觉脸上呼地一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子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现而今,女人被男人死死地盯牢了脸看,都不大至于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一个男人只不过被一个年轻的女人盯着脸看,有什么可害羞的呢?不,我脸上所感到的热,跟好意思不好意思无关。跟害羞不害羞无关。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准脸上吹的一种热法儿。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时,我脸上已感到那一种受不大了的热了。又被女警的目光盯在脸上,顿觉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立刻就要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你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的脸就会被灼伤。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久望着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心中疑团百种。既不明白那女警的话,更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怎么会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火烤似的难耐?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脸上发烧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墨镜后,虽仍望着我,我脸上所感到的热度却分明地减轻了。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业?”

  我想他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

  “小说?小说是什么?”

  我一愣。

  女警说:“你别愣。他问你,你就要回答。装愣不回答是不行的。”

  男警也说:“对。装愣不回答是不行的。”——他说着,似乎要从脸上取下眼镜。

  我一时有些发慌,赶紧说:“别取下您的墨镜别取下您的墨镜!我立刻回答还不行嘛!小说啊,这个小说么,就是些个像我这样的,被称为作家的男女,编了些故事,写成书,喏,就是这样的东西……”——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给他们看。

  我想,既然对方装傻,我也就索性陪着装傻呗。

  “这个就叫书?”

  “对对,这个就叫书。”

  “都是你这样不务正业的男女编的?”

  “对对,十之五六,是我这样的不务正业的些个男女编的。另外还有科技类史地类学术类的书,那就都不是作家编的了。我们作家只编小说。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

  “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我又一愣。

  女警停止了记录,盯着我说:“别愣。回答。”

  我说那也都是些供人欣赏的,或者纯粹供人看了解闷儿的,好玩儿的东西。说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说“码字儿”的这一种说法,发明权在王朔那儿……

  男警和女警对视了一眼,嘴角儿都浮现了一丝冷笑。终于使我开始预感到,他们是有点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暗想八成小王朔也被如此这般地“审讯”过了。

  “这么说,你和王朔是同行喽?”

  我说:“是啊是啊。岂止是同行,还是挺友好的同行。我谦虚。谦虚的人就不那么讨厌。所以王朔不讨厌我。而我则尽管和一切不讨厌我的人保持友好关系。和为贵嘛!”

  接着我就抱怨小说稿酬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酬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趁机也绵里藏针地说了王朔那小子几句坏话。我已经感觉到他们对王朔印象不怎么样了。我暗想我得划清界线。正是“严打”的时候,谁知王朔那小子是不是因为什么鸡鸣狗盗的事儿被搂进去了呢?该划清界线就得划清界线啊!

  于是我最后又用话往回找补,佯装认真的样子说,其实我和王朔的关系也谈不上友好不友好的。就我,啊,一位“有责任感”的,“有使命感”的,“有良知意识”的,常替平民尤其劳动者大众“代言”的作家,那能和王朔是一路的作家么?既非一路,所谓“友好”还不就是……

  那男警突然竖起手掌,制止我表白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载在案吧。他当属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不可救药的说假话的人类之一!应归为甲级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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