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我的大学 >  上一页    下一页


  我们抬木班的伙伴们,还有其他许多木材加工厂的小伙子,忽啦啦站起来一片。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打架是出了名的,没有哪一个连队的知青敢惹。那几个机械连的坏小子,见势不妙,慌慌张张地逃出去了。

  事后,她对我说:“你还有那么多肯帮你打架的朋友啊?”我骄傲地说:“那是当然!”又问:“那几个坏小子往你身上扔鞭炮,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一笑,说:“跟他们生的那份儿气呀?犯不着嘛!我不理他们,他们自己就会感到没趣儿的!”说罢,塞到我手中两块糖……

  “张鹤”是矿工的女儿。白白净净的,短发齐耳。眼睛挺大,挺妩媚。略胖。是三个姑娘中看起来发育最成熟的一个。也是三个姑娘中顶厉害的一个。有一次在连队放电影,因为断片次数多了,知青们起哄。她便停了放映机,不肯再放。直至那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向她说许多好话……我读着她们各自寄给我的信,感到极大的快乐。回忆着我们相处时的种种趣事,借以排遣心中的忧郁。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给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写一封求爱信。那时我非常强烈地渴望获得爱情。可是她们之中我最爱谁呢?觉得她们都曾非常友好地对待我。认为她们之中无论谁将来成为我的妻子,我都会很幸福。的的确确,她们是三位非常好的姑娘。以后我在生活中再也没有碰到过像她们那么好的姑娘。一个人二十多岁时认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岁回忆起来还认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岁的青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六岁乃至更大年龄的男人眼中,姑娘是女人。这就很要命。但男人们都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轻人,才能真正看出一个“姑娘”的美点。到了“男人”这个年龄,觉得一个姑娘很美,实在是觉得一个“女人”很美。这之间的意念上的区别,有如看话剧与看电影的区别。也许我是个坏男人,才生出这么不地道的体会。

  于今我认识的姑娘中,漂亮的颇有几个。八十年代的姑娘有八十年代姑娘的特点。有的毫无思想。毫无思想而又“彻底解放”,也便谈不上有多少实在的感情。有的仿佛是女哲人,或者自以为是女哲人。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不复再是女人,而是怪物。即令美到如花似玉,也不过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这两类,都叫我受不了。又有八十年代的流行病传染着她们——玩世不恭。真真地玩世不恭,那是一种境界。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种病态。是达到了某种境界还是染了某种病态,带她们到自由市场上走一遭就分辨出来了。企图少花元儿八角钱从小贩手中买一件便宜衣服时,你就可以对她们直言:“你有病。”八十年代的姑娘装模作样地玩世不恭,和封建社会的公主小姐们装模作样地弱不禁风,一码事。话题扯开去了,还谈我们宣传股的三个姑娘吧!

  她们都没有装模作样的毛病。她们也没有那么许多深刻的思想,但都非常珍重感情。她们写给我的信,都流露出对我的真挚的关心。

  我没给她们中的哪一个写求爱信。虽然有这念头,却提不起这精神。在“肝炎隔离病房”内写求爱信,命运未卜,我只怕自己会写得太不像样子。但从此,就觉得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位,已经便是我的恋人了似的,心中明朗了许多。几乎每天都拿出她们的信读。

  到了冬天,多数“肝友”都已“获释”,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个。形影相吊,冷冷清清好不凄凉!情绪都坏到了极点。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下午,一辆小卡车,将我们拉到了虹桥医院。

  我整个第一学期没上一天课。

  出院后,心情渐渐开朗,积压了许多信件,就在一个星期天集中回复。于是又重读了三位姑娘各自写给我的几封信,竟不知如何回复才妥当了。

  人啊,人啊,有时真是令自己都鄙视自己。在学校“肝炎隔离病房”,在虹桥医院,我天天都盼着三位姑娘给我来信,希望她们经常给我来信。多多益善。每收到她们的来信,便如获至宝,仿佛收到包治肝炎的灵丹妙药。从字里行间,我寻找着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反复咀嚼,细细体味,获得着某种精神上的怜恤和安抚。而一旦离开了那种特殊的令人沮丧的环境,肝指数正常了,心术则变得有些鬼诈起来。

  眼前摆着她们的几封来信,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种想法:我若回信,她们必再来信。导致书信往来不断。继而将会导致什么呢?

  导致什么呢?——导致爱情。

  毫无疑问。

  曾认为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爱,将是莫大幸福的我,肝病初愈,便觉得未见其然了。是啊,我已经是复旦——全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她们呢,还在北大荒。这爱的后果,又有何幸福可言呢?最不理想,我也会被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吧?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在哈尔滨市什么样的姑娘物色不到呢?何必操之过急呢?凡事还是现实些的好啊!人是不是都在生病的时候才更需要获得着的爱情呢?生病时所需要获得着的爱情,病好了是否便都觉得不那么太急于获得了呢?我当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好像心里生出了一个鬼,在教我一点鬼诈。

  我重读那几封信,便认为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分明都包含着不直白、待我回信中主动表露的一个“爱”字。

  我可不能。我想。我千万别头脑发昏,今朝一主动,则将永远被动了。

  信总是要回的。

  不回,太没人味了。

  究竟怎么回呢?想啊想啊,受心中那个鬼的启发,想出了一个可谓“上策”。

  于是我动笔在一张信纸上这样写:小徐、张天、张鹤:

  你们的来信收到了……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既要表达出感激,又要在关系上拉开远远的距离。写完之后,涂涂改改,句句换字,最后定稿一封给“知青姐妹”的致敬电一般的短信。抄了一遍,再读一遍,觉得挺满意。料想她们收到这样一封写给她们的公开信,大约是不会再来信了。来信,也可能是联名信了。联名信就没什么需设防的后果了。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信寄出后,过了一个多月,果然未收到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回信。心中有鬼,必然有愧。终于按捺不住内疚心理,就给股里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末尾似乎随便地带了一句——我给三位姑娘的回信她们收到否?何以竟不复信?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