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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七


  晓光说:“你的想法我都赞成,也都支持。只有一点,有待商讨。你的小说证明,你太有写作潜质了,可以不必当作家,但还是要继续写下去。不写大部头的,就写短篇。有写作的天分,为什么不用呢?”

  周蓉沉思片刻,笑了。她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言。”

  几天后,蔡晓光和周蓉买回了一辆车。第二天,他们就拉上秉昆和郑娟到郊区兜了一圈。

  如果说,得知嫂子郝冬梅结婚的消息后,周秉昆只不过有失落之感,那么,他再见到嫂子时,心情就很忧伤了。

  那天,他进城到儿子周聪家监督阳台改造,干完活后穿行过步行街,遇到了郝冬梅与第二任丈夫。她穿件貂皮大衣,脚上是半高靿的高跟靴,挽着丈夫的胳膊。他身穿呢大衣,拎只服装袋,两人显然刚买了衣服。

  双方都因意外的相遇愣住了,谁想装作没看见对方都为时已晚。郝冬梅略微胖了些,气色很好。她到韩国做了整容,小手术恢复得快,感觉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一脸重新找到归宿的满足。

  秉昆本要叫嫂子,话到唇边,猛然意识到不能再那么叫了,改口叫出的是“冬梅姐”。

  “冬梅姐”表情不自然地说:“秉昆,你穿得太少了吧?”

  那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气转冷,树叶已经落光,步行街上黄叶遍地,稍显萧瑟。秉昆为了帮着干活方便没穿棉的,外衣里边只穿了一套秋衣秋裤。上午天气还不是多么冷,下午一起风,他觉得确实穿少了,一站住,感觉更冷了。

  他说:“出门时,没想到下午会这么冷。”

  郝冬梅见他肩上挎着工具袋,穿身工作服,奇怪地问:“你又干临时工了?”

  他如实相告,自己去儿子周聪家帮忙了。

  郝冬梅没向他介绍第二任丈夫,大概认为他心中有数,没介绍必要。她也没问周聪情况。她一叫他的名字,第二任丈夫显然已猜到他是谁,朝他点一下头,先往前走了。

  二人互相看着,一时无话可说。

  “我过几天就要出国了,以后多数时间会住在国外。”

  “冬梅姐,多多保重,我会经常想你的。”

  “我也会经常想你的,别冻着了,快走吧,打车回家吧。”

  “冬梅姐,再见了。”

  “再见。”

  他们说了几句话,各走各的了。

  秉昆穿过步行街走到公共汽车站时,不知不觉流泪了。

  那天,他意识到了一个明确的事实——郝冬梅是他嫂子的这一层关系,历史地彻底结束了。对于他姐周蓉也是如此。因为哥哥周秉义的离世,他们和曾经的嫂子再不会有待续的往来了。如同两条道上的车,扳道工任性地扳了一下道岔,互相挂行了几十年,而现在分开了,各上各的道了。

  周秉昆一回到家,立刻将自己关在一间屋里,一页页翻着姐姐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代儿女》。姐姐送给他后,他还没认真看过。他想知道,姐姐是否也意识到了他所意识到的改变。如果小说中没写到,他会对姐姐的小说失望的。

  他不吃晚饭,就那么查账般地翻看着。终于在小说的下部中,他看到了这么几行字:

  婚姻的关系,自然是有缘分在起作用的。所谓缘分,乃是由家庭的社会等级作为前提的。超等级的缘分不具有普遍性,大抵是由异常时代或郎才女貌所导演的——我哥哥和我嫂子的婚姻便是如此……

  这时快晚上九点了,他没能忍住,连续拨打姐姐周蓉的手机。打了几次也没有打通,他更欲罢不能,拨打了姐夫蔡晓光的手机。

  蔡晓光立刻接听了。

  “我姐怎么不接电话呢?”

  晓光低声说:“正哭鼻子呢。”

  “你欺负我姐了?”

  “怎么会!爱她还爱不够呢。她刚从一本杂志上读完了一篇文章,就与我讨论起来。讨论深了,她就哭。你老姐那人你还不清楚?她不是那种只做看客就行的中国人,她对国事忧虑惯了……我会哄好她的。”

  “什么杂志?”

  “不告诉你,不希望你也成为看那种杂志的人。”

  “那,跟我姐说,我认为她的小说很好。”

  “会的,读到哪儿了?”

  周秉昆就看着小说,将他终于发现的那一小段念给姐夫听。

  “再跟我姐说,读了她的小说我才明白,她原来那么爱我。还得跟她说,我流泪了。”

  “秉昆啊,再多看几页吧。在第476页,中间有一行,你一定要读,否则你会睡不着觉,读了就不失眠了。”

  与姐夫结束通话,周秉昆接着读小说第476页:

  对于人类,世上的好事、美事是多种多样的。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未免太多,并且仍在不断产生着。一个人即使活上两百岁,也不可能遍享无遗。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美好的事却又太少太少,少到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与之无缘。所以,即使我们的一种幸福感只不过是因为曾有一位好嫂子,也应谢天谢地。如果我的嫂子某一天不再是我的嫂子,成了别人的妻子,我不但不会感到遗憾,反而会在内心里经常祝福她——好女人不可以长期寡居……

  周秉昆读罢,便又流泪了。

  郑娟问:“你怎么了?”

  他就读给她听。

  郑娟也流泪了,她说:“我孙子一辈子也没法有一个好哥哥、好姐姐、好姐夫、好嫂子了。”

  他说:“儿子也没有啊。”

  她说:“你看书那会儿,儿子跟我通了会儿电话,媳妇又和他吵架了,因为阳台窗的样式媳妇不满意。”

  他愣了片刻,叹道:“别管他们的事了,爱吵吵吧。管也是白管,咱们管不好的。”

  他还想说一句话:“但愿咱们的孙子有我这种福气,妻子是你这样的女人,而不是他妈那样的女人。”话到唇边,没说出口。

  他走到床前,抱着妻子,将头埋在她胸脯上。

  他想,他们这一门周姓人家最精彩的历史,居然与自己的人生重叠了,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

  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吗?

  这么一想,他的眼泪又禁不住往下流。

  二〇一六年春节,周秉昆家没有朋友相聚。大家经常能见着,聚不聚的都不以为然了。

  春节一过,北京“两会”照例成为新闻的重头戏。

  蔡晓光开车,带着周蓉在省内一个个偏远农村“旅行”。每到一村,为留守儿童送一批书,上一个月课,兼做心理辅导。周蓉在这两方面经验丰富,晓光乐于做她的助理。她也像哥哥周秉义一样,有了一种心结,要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他俩准备年复一年地做下去,想让晚年生活得有些意义。

  周蓉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来都耻于当社会的看客。眼下除了决心努力做的这件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周秉昆和郑娟坐在蔡晓光开的车上,把姐姐和姐夫送到了市郊。下车后,望着那辆车渐渐远去,秉昆说:“我想走几站再乘公交车。”

  郑娟高兴地说:“好呀。”

  她挽住他的手臂,而他握住她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并揣入兜里。

  她说:“像轧马路。”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不轧马路了。”

  她说:“他们不轧咱们轧。”她咯咯笑出了声。

  他俩走得惬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种大的恐惧,怕什么重病突袭自己,或突袭妻子。他怕自己忽然失去了她,或她忽然失去了自己。所谓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真可谓姗姗来迟啊。而且,他们还做不到完全无忧无虑——谁知儿子和儿媳的婚姻能持续多久呢?

  这时,惬意、幸福之感与猝然而至的恐惧,难解难分地缠绕住他的心,他不由得将郑娟的手攥紧,仿佛这样他俩就不可分开了。

  她那只手,经过几十年的劳作,指甲劈裂粗糙有茧。

  他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一个小老百姓的一生。他不是哥哥周秉义,做不成他为老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在六十岁以后还寻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意义。他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应该做一个好人。尽量那么做了,却并没做得多么好。

  因为有了一个叫郑娟的女人成了妻子,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幸运。他想到了姐姐周蓉小说第476页的那段话,内心里反复念叨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过了一会儿,他在内心里说:“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让我俩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萤心,光明,你可千万要保佑你姐和我啊!”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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