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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〇


  子夜时分,父子俩缓缓走在新区的人行道上,像一对巡夜人。仲夏时节的新区花儿绚烂,四处绿化,宜人美好。路灯光让那些花儿颜色变了,看起来感觉像隔着一层淡蓝玻璃。住一楼的人家都有小院,他们在小院里栽种了各种花。许多二楼以上人家的阳台,同样摆放着自己喜欢的盆花。搬迁到新区的居民主要是底层人家,但居住状况和环境一改善,人类亲近自然、喜欢花草的天性就重新焕发出来。不久,另一种天性也暴露无遗,那便是侵占公共空间、私搭乱建现象层出不穷,一度失控。差不多所有住一层的人家都企图将小院建成房间,将小区公共人行道占为院子。有那住高层的人家,将阳台建成房间后,居然再凌空接出阳台来,看上去险象环生,人从下边经过时提心吊胆。

  听说施工过程中,还发生过摔伤人的事件。周秉义坚定不移进行整治处理,劝阻不成,就在执法部门配合下亲自带人强行拆除,对严重妨碍公务者该抓便抓,该判则判,表现出了绝不妥协、敢于担当的领导风范。那一时期,他成了不少人的公敌。然而,私搭乱建之风毕竟被他刹住了,否则新区的环境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干净整齐。他所做的另一件遭人骂的事,便是修建了几处停车场。这本是对家家户户有益的事,一旦收费似乎就变味儿。尽管比全市任何停车场的收费标准都要低,很多人家却认为最好允许他们就在家门口的马路边安装地锁,一分钱不花就可以占有车位。不允许他们那样做,自然就不是好人。周秉义率领执法人员强拆地锁时,他的公车在停车场被划得一塌糊涂,车窗也被砸了。即便如此,新区几块巨大公告牌上的新区管理条例,也越来越不容轻视了。

  一位有闲心的居民统计过,夏季的新区已开放着二三十种花了。

  周秉昆父子闻到了一阵花香。

  为了舒缓一下自己和父亲压抑的心情,周聪没话找话地问:“爸,是夜来香的香味儿吧?”

  “不是。”

  “那是什么花的香味儿?”

  “我也闻不出来,反正不是夜来香的香味儿。”

  “爸,回去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想再走走。”

  父子俩正这么边走边说,在人行道拐角处遇到了两名保安,还牵条大狼狗。两名保安是周家面食店的常客,连那条大狼狗也认识周秉昆。保安奇怪周秉昆父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街上,秉昆解释说自己最近失眠,所以让儿子陪着出来走走。互相聊了几句可聊可不聊的话,一名保安离开时说:“凡事得想开点儿,心中要是没鬼,那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望着两名保安的背影,周聪小声骂了句:“妈的,说的什么屁话!”

  秉昆瞪着儿子训道:“你干吗骂人家呢?人家说得不对啊?”

  说完,他径自又往前走。

  组建新区保安队,也是一件让周秉义挨骂的事。家家户户都需要居住环境安全,但如果每户每月交二十元钱,一半左右的人家就强烈反对了,他们甚至嚷嚷起来——

  “不是有派出所吗?还组织什么保安队?”

  “我们住得不安全,那是派出所失职!”

  “保证我们的安全是政府应尽的责任,组建保安队该由政府出钱!”

  “谁爱交谁交,反正我家坚决不交,我家才不需要保安队来保障安全!”

  他们并不这么想:有十余万户居民的新区,地处城乡接合部,仅有派出所肯定难以保障所有人安全;如果实行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一百二十余人的保安队人数并不算多;还要有宿舍、食堂,要发工资,要上“三险”,要经常进行培训,费用也低不了。

  许多新区居民认为,每户每月二十元,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元。二百四十元能买不少吃的啊!直至真的发生了几起入室抢劫案件,有保安队队员为了保卫居民的人身安全受了重伤,愿意缴纳保安费的人家才多了起来,但仍有几百户人家还是坚决不缴。实际上,管理规定中也说,家庭困难的人家可以免费,而那几百户人家绝非困难户。那些人甚至觉得,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反而自鸣得意,趾高气扬。

  周秉昆一边走,一边想新区的那些人和事,对哥哥周秉义当时一心要将新区建成老百姓美好家园的想法既感动又同情。他认为哥哥对基层群众还是太不了解了,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愿为家门外的事花一分钱的。他们只要自己家好就行了,对于什么家园不家园的并无要求。如果你想要说服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并无要求的事情花钱,他们就会打心眼里讨厌你。他们为了自家感觉良好而损害集体家园环境时,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负责任的所谓管理者。倘若海选一位基层领导,他们甚至乐于将选票投给这位不负责任的管理者,而不是周秉义那样凡事较真的人。

  周秉昆在一户人家的小院前站住了——那是春燕父母家。拆迁时,春燕妈对他说:“我和春燕爸年纪大了,不想乘电梯上下楼,没乘过那东西,听说常夹住老人孩子,心里害怕。请你跟你哥打一声招呼,我们得住一楼。”

  秉昆转告了秉义。

  秉义说:“可以理解,应该照顾,没问题。”

  几天后,春燕妈又对他说:“我和春燕爸都希望院子再大点儿,让你哥一定费心啊!”

  秉昆也转告了秉义。

  秉义说:“这有点儿难,院子大的单元全被先搬来的人家相中了,我尽量调调看吧。”

  春燕妈第三次找他,提出的要求是:“春燕她二姐跟我们老两口住一起,不给她二姐一套房子可不行!秉昆,你告诉你哥,不满足我家这个要求,我们可要耍赖不搬,看他拿我们怎么办。谁叫咱们两家两代人有四五十年的交情呢!”

  秉昆本不愿再转告哥哥,在春燕的过问和郑娟的相劝之下,还是转告了。

  秉义苦笑道:“春燕她二姐家的户口不在光字片呀,这要求过分了,我太没把握啊!”

  最终,春燕妈家搬到了这一单元里。那幢楼最靠边,那一单元又是那幢楼最边上的单元——不但窗前有小院,楼侧也有两米多宽的一溜地,被美观的铁栅栏一并围着。在新区,数那样的单元小院大,房间面积也大。春燕她二姐则另外分到了一居室。

  然而,春燕妈每次见着秉昆时都嘟嘟囔囔,颇有微词,显然对秉义并不满意。秉昆只好赔着笑脸,替哥哥秉义受过。

  “百年不遇的一次机会,好不容易活着的时候盼到了,你哥又大权在握,他究竟有什么为难的,非不分给春燕二姐一套两居室?”春燕妈照例要说这么几句话。

  秉昆每次都只能说:“是他不对,他不对。”

  春燕妈家的院子里有花,还栽了葡萄,架上的葡萄快熟了,变紫了。秉昆想那一定是德宝侍弄的,春燕和她父母她二姐谁也搭不成那么好的葡萄架。他联想到了儿子周聪带回来的情况,假如曹德宝揭发周秉义的事是真的,那么他今后再也不会从这条街上走了。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

  周聪问:“爸,这是谁家?”

  他说:“不知道。”

  周聪又问:“那你站这儿干什么?”

  他说:“想点儿事。”

  周聪说:“爸,咱们还是回家吧。”

  他说:“行啊,回吧。”

  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泪了。

  “雪片似的”的说法未免夸张,但确实有不少揭发周秉义的信件,经由各种渠道集中到中纪委在本市的工作点。知情人透露,二三百封肯定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揭发者是新区的人,少部分是周秉义当过市委书记那个市的人。此外,还有极个别形形色色的人揭发鸡毛蒜皮的事,有个署名“文化厅一干部”的人揭发周秉义贪污过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后经查明那是复制品,周秉义调离文化厅前上交了。还有几封信看样子是同一个人写的,揭发周秉义对伟大领袖刻骨仇恨,因为每到“文革”多少周年,他必定在报刊上发一篇反思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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