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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二人再坐在水自流的病床前时,秉昆坦率地说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接手书店。水自流微闭双眼听着,眼角逐渐挤出一滴泪来。

  “你也别太失望,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开书店比我强得多的人。”

  听了秉昆的话,水自流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忙问:“谁?”

  “他的名字叫邵敬文,当年……”

  “别介绍了。你师父白笑川活着的时候多次跟我说到过他,还两次陪他到书店买过书。可惜那两次我都不在,失去了与他认识的机会。”

  “你觉得,他行吗?”

  “当然行啊,太行了。我求之不得啊,只是他会愿意吗?”

  “我估计,会的吧。他是酷爱读书的人,退休后一直闲在家里,过几天我替你问问他?”

  “秉昆啊,别过几天了。我现在这情况,随时会走的……”

  水自流急切地希望见到邵敬文,唐向阳表示可以立刻开车去接。秉昆就将邵敬文家的详细住址告诉了他,走到门口时小声问了一句:“真有必要吗?万一他不在家呢?”

  向阳说:“不管他在哪儿,只要他家有一个人在,也会让他带着我找到他。反正离得不远,又有车,很快的。”

  秉昆看出,向阳是想用实际行动减轻内心的负疚,修补自己胆小怕事的形象,便由他去了。

  病房里只有水自流和秉昆时,水自流说曾珊对他这个顾问还不错。本要争取让他住上单间,但医院病床太紧张,只能委屈他住这个双床病房,另一张病床空着。

  秉昆说:“也跟单间差不多。”

  水自流说:“住那张床的昨天夜里死了。我迷信,今天晚上会害怕的。”

  秉昆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水自流又说:“我听你师父讲过,你和郑娟挺相爱的。”

  秉昆说:“对。”

  水自流说:“你一定以为,像我这种人,恨我的一定比感激我的人多。你错了,其实我这辈子并没成心害过人,却尽量帮过不少人。恨我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比不上感激我的人多。有的人起初以为我和骆士宾是一路人,可一接触下来,发现根本不是。曾珊就是很感激我的人之一,不是我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辅佐她,路路通公司早就倒闭了。”

  秉昆说:“我信。”

  水自流歇了会儿气,又说:“其实,你和郑娟也应该感激我。当年要不是我坚持那么一种做法,你俩……”

  秉昆不愿听他提起当年的事,制止道:“你别说太多话了。一会儿如果邵敬文来了,你还得说。我最好离开,你养养神吧。”

  秉昆说着起身走出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站在窗口那儿,望着街景思绪万千。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水自流确实和骆士宾不一样。水自流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不是他当年坚持,自己确实不太可能与郑娟成为夫妻。但是,水自流毕竟曾和骆士宾是一个团伙的,还是一号人物,而骆士宾是严重伤害郑娟也严重伤害他周秉昆的人。他站在走廊尽头,一时不想回到病房,就等着唐向阳和邵敬文。

  唐向阳还真没白表现,半小时后居然将邵敬文接来了。

  水自流一见邵敬文,精神为之一振,想坐着谈,自己又无力坐起来。秉昆和向阳只得扶他坐起,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他才坐得比较稳了。

  邵敬文说,在路上他已听向阳讲了水自流为什么要见自己,表态很高兴能有机会接手一家书店,自信满满。

  水自流特别高兴,面授机宜,嘱咐邵敬文该怎么经营才好。

  邵敬文很谦虚,掏出带来的笔和记事本,边听边记,一副天将降大任的认真和神圣态度。

  秉昆坐的高脚凳让给邵敬文坐了,他一点儿也没心理障碍地坐到那张空床边。秉昆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对得起水自流了。即使水自流过去对自己有恩,也等于还了。他便不想再说什么,默默听着。

  水自流告诉邵敬文,他开书店十几年的体会是,中国人读书的目的性很强,绝大多数人倾向于实用,这一点与西方人极不相同。在西方社会,不少人读书是因为喜欢,正如他们因为喜欢花才买花,而不是认为花除了赏心说目还有另外的用途。他为了考察人与书的关系到过农村,从前的农民还喜欢在窗前屋后种花,如今院子里有花的农家少之又少。农民对土地的用途也变得特别功利,即使桌面那么大的—块地,也要种菜而绝不种花。他们把花完全看作生活中的多余物了。但是,那么一小块地上生长出来的菜真的对他们一日三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其实意义不大,也卖不了多少钱。他们种的菜往往吃不过来,喂猪了。猪多吃了几口就能多长两斤肉吗?也不能,但亲自喂给猪,眼看着猪吃掉,功利目的达到,心理就获得了满足。花有什么用呢?连家畜家禽都不吃。他说全中国都陷入功利主义泥沼,农民也不可能不焦躁,不受影响,而他们的功利目的又只有通过土地来实现,所以他们对土地变得急功近利,他们那样做应该能理解。城里人乐意花买一本好书的钱,去买一塑料袋垃圾食品给自己的孩子吃,他难以理解。他说,他以前偏与现实较劲儿,凡助长功利主义思维的书,即使好卖也不进货,结果绕了挺长一段弯路。什么教人炒股发财、长寿秘诀、八面玲珑之类的书,只要好卖,那就进吧!

  邵敬文连连点头称是,虔诚之至地说:“对着呢,水至清则无鱼啊。这是一个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得有特殊的经营理念。我明白,将书店可持续地开下去,这才是我接手后的第一要务。您只管放心,我绝不会让崇文书店在我手上关张!”

  二人正交谈得投机,曾珊忽然来了。唐向阳向她介绍说,秉昆和邵敬文是水自流的朋友,她向他俩点点头,然后就着急地慰问起水自流来。显然,她还急着到别的地方去办事。

  曾珊说,她早就想来看他了,每次要来,又有事牵绊住了。

  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如果有,只管开口讲,包在她身上。

  他说,刚才还有,现在圆满解决了。

  她就把询问的目光望向了唐向阳,唐向阳立刻做了一番汇报。

  “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咱们公司的顾问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书店,用得着别人替交租金吗?你怎么从没对我提过?亏你还是公司的一位副总,还在这里听着!这么解决和根本没解决又有什么两样呢?公司每年的公关费二三百万元,一点儿租金花不起了?你真是没长脑子!”

  她把唐向阳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接着俯下身,握着水自流的手说:“水老,多年以来,你为公司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功不可没。你的愿望就是公司的愿望,你把接手人选定了,很好,那便是他了。以后,租金由公司来交。必要的话,公司也可以考虑把那店面买下来。总之,只要公司在,只要我还是总裁,崇文街上就会永远有一家崇文书店!”

  她终于放开了水自流的手,看着唐向阳说道:“书店的事你尽快介入一下,究竟是继续租好还是干脆买下来好,我等着你了解的结果。”

  水自流感动得老泪纵横,双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邵敬文也极受感动,曾珊走时,他站起来一再鞠躬相送。

  秉昆从旁看着听着,内心里同样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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