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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她小声对我说,她明白不值得。她希望哪一天自己被车撞了,直接就上了黄泉路。她旁边柱手杖的老头说,老姐姐你这想法可不对,万一没撞死,又住院了,你自己不是又受一次罪吗?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受罪我不怕,认了,那就赖在医院不出来。反正我说这儿还痛那儿还痛的,医院不能硬把我拖出去。有人负担医药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最好是经历一次车祸就去见阎王了。”

  晓光起身从电脑桌前离开,坐到了沙发一角。他一坐下,周蓉就不躺着了,蜷腿坐在沙发上。

  他搂着她,亲了她一下,抚慰道:“咱们到了那岁数,肯定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十多年前,国家的GDP总量才一万多亿美元,现在七八万亿了,快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咱们的晚年,会比他们那一茬人好得多。”

  周蓉说:“我也比较相信这一点,可听了他们聊的话,还是不由得怕老,怕生病。他们都是经常看病的老人,个个都有住院经历。这个说某种药一般不给公费医疗的人开,那个说什么什么药虽能救命也不给一般公费医疗的人用。有位老爷子讲,他与一位同样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住院期间,医生告诉对方儿子,有一种进口药,打上几针你父亲的病情就能改善多了,保证一两年内没什么危险。一针四千多元,问他用不用?当儿子的却说,医生,凡那不能报销的,你以后根本不必对我们提。结果呢,出院没几天,死了。讲这事的那位老爷子,幸亏拆迁时不管儿女们高兴不高兴,硬是将一笔补偿款扣在自己手里了。当然也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他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钱一到了儿女手中,再要让他们花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把那笔钱用了,打上了那种进口的针,所以,他现在还能站在银行门口。他还讲到请护工的事,说儿女都上班,看护不了自己,只得请护工,每天两百元,另外还得给五十元的两顿饭钱。如果不想给也可以,那人家护工就得到医院外边去吃,什么钟点回来可就没保证。他一次次说幸亏自己除了退休金,还有那笔拆迁补偿款,否则也一命呜呼了。”

  晓光说:“这是他们家庭内部原因造成的。如果我是他儿子,还想省下那笔护理费,那我请假也得亲自护理老爸呢!”

  周蓉说:“听他讲,他儿子儿媳都是临时工,请几天事假还行,时间长了工作就丢了。”

  晓光说:“不是有劳动法嘛,依法主张正当权利啊。”

  她说:“你太不了解情况了!依法主张权利那要打官司,临时工们有那个精力吗?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是忍气吞声?有个老太太讲,她住院的经历听来更让人哭笑不得。她说,病床的床垫上还有褥垫,那也要收费,每天十元,是一种防水褥垫,不在医院必须提供的床具范围内,所以也要专门收费。老太太舍不得多花那十元钱,跟医院掰扯,说既然不是必须的,那我就不需要,坚决不租那种褥垫,结果有几天大小便失禁,把床垫弄湿弄脏了。院方说,事先已经对您讲清楚了,不租我们提供的褥垫,现在怎么样?您必须赔床垫。这么脏的床垫,我们以后没法继续给住院的病人用了。老太太只得乖乖赔了,理亏呀。等她出院时,一想太划不来了,不能白赔,雇辆三轮平板车将床垫拉走了,要卖给收废物的。那么脏的床垫不能拉回家去,家人也讨厌啊。可收废品的拒收,说这么脏的床垫,收了没法处理。老太太没辙,说白给你了。人家收废品的说,白给也不要,别扔我这儿。这么大的脏东西,扔我这儿太碍事,您要扔请扔别处去!往哪儿扔呀,往哪儿扔不也得再让平板车继续拉着扔吗?那不又得多给钱吗?老太太心疼得都快哭了,再三哀求,又给了收废品的二十元钱,人家才允许把床垫扔那儿了。过去好久的事了,老太太讲起来还眼泪汪汪的呢。”

  晓光说:“亲爱的,你得宏观一点儿看那类问题。一百多年前,全世界才十六亿多人口,而现在中国就十三亿七八千万人口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口吻,像导师在启发自己的研究生思考问题。

  周蓉明知他接下来会怎么说,却装出难测高深的样子愿闻其详,她问:“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要解决好今天中国人的生存和幸福问题,如同一百多年前解决全世界人口的生存和幸福问题,难度可想而知。中国一半以上省份,人口都抵得上现在一个国家。七八万亿美元的经济总量听起来可观,可一人均,仍排在全世界后边。从前,中国所交的联合国会费不足总数的百分之二,现在,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承担的联合国会费总额已经翻了近十倍,这是不是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的发展成就呢?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等咱们八十多岁,看病住院,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些老人讲到的情况。亲爱的,要向前看嘛!”

  蔡晓光虽然退休,政治头衔反而升了,不但是省政协委员,还是市政协常委。他讲起宏观发展,一套一套的,各级领导可爱听了。总而言之,他是很多会议的明星。在周蓉看来,丈夫的思想进步是统战部门的一大胜利。她太了解他了,蔡晓光骨子里比她还桀赘不驯。她对他的改变却并不持批评的态度,有时还给予表扬。因为他改变后观察国家和社会的立场、角度,恰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觉得,常听他说说对自己有启发。更因为自从退休后,她一天比一天求安避害了,唯恐他惹出什么政治是非,让他们的晚年生活陷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机。有政协教育他,替她提醒着他、告诫着他,她放心多了。

  “如果不是二十年后,而是几年以后,我患了大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常住院,请护工,进抢救室,那你怎么办呢?咱俩攒那点儿钱,不是同样不够折腾的吗?”

  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遭遇,对周蓉怕老怕病所造成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她不同于蔡晓光,他有一级艺术职称,所享受的医疗费报销比例较高,而她是体制外的人,自恃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买的医疗保险是中等偏下的那一档。

  周蓉的话让蔡晓光也有点儿不寒而栗。如果她说的情况真的发生,那么毫无疑问,他们的晚年生活肯定会遭遇经济上的破产。

  “你完全是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向前看是要看到希望,而看到希望是有根据的。不应该偏往坏处想,自己吓自己……”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并不能让人信服。他又搂抱着她,吻她,试图以肢体语言加强有声语言的说服力。

  周蓉孩子般地接受着他的爱抚与安慰,不无羞赧地小声问:“我是不是老了,反而娇了呀?”

  晓光说:“是的。”

  “这可真不好,我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呢?”

  她仰起脸看着他,似乎在看着自己的守护神。那种目光让他愉快极了。

  “有什么不好呢?很好啊。你娇,我哄你,也是我晚年生活的一大乐子嘛。”他俯首欲吻她的唇。

  她说:“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的晚年生活。”她一只手挡在了两人唇间。

  “对,对,是那样。”他抓住她那只手,排除障碍,更低地俯首下去。

  她却推开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变换了一种庄重的表情说:“演出到此结束,刚才逗你玩呢!我是那种轻易就会对生活气馁的人吗?你以为听到了一些老头老太太的苦衷,就会影响我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了吗?错!你如果那么想,就太不懂你老婆了吧?”

  蔡晓光看着她,一时没法判断她刚才的不良情绪和此刻的郑重声明,究竟哪个为真,哪个是假。

  “不许再吸烟了,屋里已经有烟味儿了,打开小窗放放。我还没洗漱呢,得收拾自己的脸面去了。做早饭了吗?”

  “做好了,我已经吃过,给你热在锅里了。”

  “表现真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反过来亲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蔡晓光往沙发上一靠,不禁哑然一笑,笑得很满足很幸福。

  过了六十岁的夫妇中,还能保持他们两人这种关系的,或许还不到万分之一。他俩如同二三十岁的年轻夫妻,而且是关系很糯又喜欢戏谑的那种。他俩的心态实际上比一般年轻夫妻还要年轻。他俩都力争做对方的开心果,似乎往往还互相较劲儿,看谁比谁更胜一筹。这是因为他们两人天性上极富幽默感,倘若一日不幽默,那一天似乎就过得无趣了。蔡晓光总觉得自己在实际拥有周蓉的时间方面损失甚大,心怀强烈的弥补愿望。他认为,弥补的方式当然是将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尽量营造得快快乐乐,如果并没有那么多喜乐之事,那也一定要互相逗乐子寻开心。周蓉又是那么敏感、善解人意的性情女子,她深谙丈夫的心理,常常投其所好,让他心满意足。她凭借这些做法,聪明地补偿自己对丈夫内心的亏欠。

  第二天清晨,周蓉早醒,发现床上只有自己。她蹑手蹑脚走到另一个房间,看见晓光在上网。

  他回头说:“我把咱俩的谈话内容写成了一篇博文,昨天下午发在博客上,现在点击量已经过万,还上了两大网站的首页。你猜猜,我起了一个怎样的好名字?”晓光满脸得意。

  周蓉双手搭在晓光肩上,站在他身后想了想,试着说:“我和老婆侃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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