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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周蓉红着脸说:“我没生气呀!”她又对秉昆说:“那个光明,我和咱哥咱嫂子都没见过……”

  秉昆打断她的话说:“咱爸也没见过。咱家人除了我,再就见过咱妈,当年他还是孩子。他来接郑娟那天我才又见着了,他的话我不太能接得上茬儿了。”

  周蓉又说:“论起来也是咱们一位亲人。可你如果不提,我心里压根儿就没他这么一个人,惭愧。也不知他听说了些什么,从谁那里听说的……”

  晓光赶紧撇清:“我见过他的次数虽然多一些,都是为了请他按摩。经他按摩一次,我的肩颈起码轻松三五天,我可从没跟他议论过你。我做证,郑娟跟我一起看他时,也没谈到过你。”

  周蓉说:“我不是在追究,我是认为那个光明不简单。他一次也没见过我,居然敢建议我凡事多向晓光同志学习,冲这一点,他就值得我佩服了。”

  秉昆声明:“他并没用‘学习’这个词。”

  周玥道:“你们长辈啊,把简单的话越掰扯越复杂了。我理解,他无非就是说我爸是个追求‘无为’的人,不看重什么,也不看轻什么。这比较符合他们出家人的思想,所以希望我妈,估计还包括咱们这些亲人都向我爸的人生观靠拢。他的话不就这个意图吗?”

  周玥一住进蔡晓光的房子,与这个继父的关系就日渐热络。

  周聪大声支持:“表姐,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蔡晓光也大声说:“亲人们,打住打住,咱不继续讨论了!我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差点儿忘了,现在必须说说。”

  他说节前又请光明按摩了一次。郑娟希望将周楠骨灰安置在山上北普陀寺地界内,由僧人们关照。光明向住持汇报了,住持征求过僧人们的意见,僧人们都欣然答应。

  冬梅说:“秉昆,这事我不便表态。你哥也把他的主张告诉我了,我认为你不必太在乎你哥怎么想的。”

  周蓉沉思片刻,附和说:“秉昆,这事我们的意见都不重要。你和郑娟,你们做父母的意见统一了就好。”

  秉昆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赞同郑娟的意见。”

  一年多前,北约的美国战机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民间的反美情绪强烈,国内媒体对周楠的事迹鲜有报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佛门并非与世隔绝,不晓得怎么一来,北普陀寺的和尚们也都知道了。

  他们居然为周楠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寺外山坡上有片松林,当年和尚们栽下的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周楠的骨灰被安放于松林之中。关于碑文,郑娟和秉昆各执一词,光明最后说:“让他成了我们和尚的兄弟吧,就刻佛门俗家弟子周楠最好。”

  郑娟和秉昆都不再坚持,同意了光明的主张。

  僧人们为周楠做了道场,举行法事,诵经声时起时落,围观者众多。

  过后,北普陀寺住持对光明说:“萤心,这是我们弘扬佛法,破例安排的啊。”

  周聪和冬梅,还有周蓉一家三口都去了。这是周家的亲人们集体亲近佛门的一次活动。

  蔡晓光开车将秉昆和郑娟送回了家。

  郑娟的精神好多了,一进家门就干活。秉昆一点儿都不晓得光明是怎么劝导她的,也不问。

  第二天早上,秉昆醒来时,郑娟早已醒了,正侧身看着他。

  他问:“睡得好吗?”

  她说:“好,梦到了一个人。”

  他问:“谁?”

  她说:“你师父白老师,他问我秉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还说想你了,你应该抽空去看看他。”

  “我也想他了。”秉昆说。

  是的,他几次想起师父白笑川来。由于周楠出事,他没心思看望。郑娟也丢了工作,原因是请假时间太长,有人顶替她了。能在区委当清洁工不容易,当年要不是他入狱,周聪上小学五年级,全家陷入困境,曲老太太伸出援手亲自出面介绍,郑娟是干不上那么好的一份工作的。那种岗位,一旦有人腾出位置,呼啦一下就有不少人争取。郑娟文化程度低,没有什么技术,也没多大力气,再想找到一份工作谈何容易?一家三口仅靠儿子周聪的工资过活,无论如何不行,周秉昆打算自己先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之后再去看望师父。

  一天,秉昆去找国庆,天黑了国庆还没回家,吴倩说国庆和赶超凑了笔钱,两家又各自借了点儿,合买了一辆带电瓶的大型脚踏三轮车,搭伙“拉脚”——将货物运来送去的一种私活。

  秉昆本希望国庆能带着他去“蹲马路牙子”,听吴倩说国庆已与赶超搭伙了,就没好意思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吴倩让他给蔡晓光带个话,表示感谢。她当临时工的那家塑料盆厂最终还是黄了,后来虽然也生产过塑料暖瓶外壳、餐桌垫什么的,还是没有撑下去。正在她走投无路的几天里,一家新落成的私营宾馆居然派人找上门来,说蔡晓光是老板的朋友,通知她先去试用一个时期,做客房卫生服务员。

  她说自己挺珍惜那份工作,还说:“你姐夫面子真大,帮人帮得也真卖力。”

  周秉昆本打算接着再去求姐夫蔡晓光,吴倩的话将他的第二条路也堵死了。想到自己训儿子周聪的一番话,他决定暂不给姐夫添麻烦了。人家刚刚落实了吴倩的事,自己怎么好意思又去相求呢?他想如果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一份活干的话,那也得先求师父白笑川,后求姐夫蔡晓光。

  周秉昆正要走,国庆回来了——脖子上围着脏毛巾,肩搭秋衣,跨栏背心前后都湿了,脸和胳膊晒得很黑。

  吴倩从国庆手中接过上衣,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国庆疲惫地说:“还行。”他冲秉昆笑笑,往炕沿一坐,上身随之仰躺下去。

  吴倩从他脖子上抽去毛巾,吃惊地问:“天都开始凉了,你怎么围湿毛巾?”

  国庆闭着眼说:“总出汗,总擦,可不湿呗。”

  吴倩说:“快起来,把湿背心脱了,换上干衣服。”

  国庆这才睁开眼,朝秉昆伸出只手。

  秉昆将他拉起。他脱下湿背心,接过吴倩为他找出的干上衣,穿好后问秉昆:“有事?”

  秉昆说没事,就是想他了,来看看。

  国庆也说了些感激蔡晓光的话。

  秉昆问他“拉脚”那活干起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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