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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下部 第六章

  通过中美两国外交部门的沟通,周楠的亲人们很快办妥了出入境手续,他们要将周楠的骨灰迎接回国。

  周秉昆住院了。十二年的服刑经历使他的身体反而显得更强壮,楠楠的意外之死却一下子将他击倒了,虚弱不堪。医生说,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此时出国肯定是不明智的。

  周秉义和妻子已在北京了。

  蔡晓光中断了拍摄工作,决定陪郑娟和周聪前往美国。

  郑娟显示出了惊人的坚强——她要首先照顾秉昆好起来,将秉昆一人留在医院里她放心不下,不肯去美国。

  蔡晓光说:“秉昆有他的朋友们关心着呢,你何必非留下不可?咱们楠楠明明有父母,你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父母都没去那算怎么回事?你必须去!”

  郑娟说:“秉昆虚弱成这样,我绝不能离开他。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接着失去丈夫。”

  蔡晓光说:“你怎么会失去秉昆呢?医生都说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嘛!”

  她执拗地说:“医生不是也反复强调,就怕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情况吗?”

  周聪已完全没有主意。蔡晓光拿郑娟没办法,他给周秉义两口子打电话,请示究竟该怎么办。

  周秉义是这样安排的——郑娟必须去美国,但蔡晓光可以不陪同,由蔡晓光负责照看秉昆。郑娟与周聪到北京后,冬梅陪她母子俩前往美国。他说已通知周蓉母女俩了,要求她们必须从法国赶过去。

  “咱们楠楠的亲人们,只要能去的,应该都去。告诉郑娟,如果她不去,我都不答应!”长途电话里,周秉义的话听来像一位市委书记在做不容置疑的指示。

  郑娟最终服从了周秉义的安排。

  楠楠的死让周秉义很受刺激。像周蓉一样,他在意识深处也很难将楠楠当成自己的亲侄子。他对小时候的楠楠没多少印象,因为遇到的时候有限。真正开始关注楠楠,他已经是中学生了。当楠楠亲昵地叫他“大伯”时,他的感觉其实挺怪,如同理性的成年人面对自己并不乐于接受的既成事实那样,做出的反应仅仅是修养使然,而非自然的亲情反应。他曾自我反思过,希望自己能对楠楠和聪聪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他送给他们完全一样的东西,有时甚至明显对楠楠更好一点儿,引起聪聪的抱怨。但他内心里十分清楚,聪聪才是他最想亲近的亲侄子。如果弟弟当年允许他从两个儿子之中过继一个,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聪聪而不是楠楠,尽管楠楠很懂事。他能理解弟弟对楠楠的爱,这种理解也与妹妹周蓉一致,只不过认为那是弟弟对郑娟的包容。当弟弟为了争取楠楠,与骆士宾结怨成了犯人时,他对弟弟的做法大不以为然,认为弟弟把一件本该顺水推舟的好事搞成了一件两败俱伤的事,实在是愚不可及,占有欲太强。如果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争一争尚可理解,明明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嘛,为另一个养子争什么劲儿呢?即使楠楠留学读博士后,他也并不看好弟弟和楠楠的关系。他的经历告诉自己,世上很少有什么亲如骨肉的养父子关系。一位养父对养子再好,最多也只能换来养子大面上过得去的所谓报答而已。

  楠楠的死,确切地说是楠楠在生死关头的那种表现,着实让周秉义心生敬意,他在电话里问周蓉:“你能想到吗?”

  周蓉说:“想不到,但并不奇怪。楠楠的做法,太像咱们周家的人了。秉昆非要争这个儿子,是为了让他像咱们周家的人,而不是成为骆士宾那样的人。如果他在骆士宾身边生活过两年,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行为。”

  周秉义说:“是啊。咱们周家的人,我指的是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都会冲上去。”

  “你的意思是说像你和秉昆哩?”周蓉的话中有明显的醋意。

  他说:“秉昆怎么样我不敢下结论,但我肯定会那样。父亲年轻时就是个见义勇为的人,我身上父亲的基因特征最多。”

  于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做兵团知青干部时一次次见义勇为的事,很是自豪。

  “哈哈,拉倒吧,咱们三个子女中,你最不像父亲,现在更是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我还经常有见义勇为的英雄式冲动,秉昆次之。你这位哥哥,估计一点儿没有了。与楠楠相反,你倒越来越不像周家的人了。”妹妹直截了当地说。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还能怎么看你呢?如今你还骑自行车吗?”

  “那倒不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你下专车时自己开车门吗?”

  “……”

  “你乘电梯时自己按键吗?”

  “……”

  “下雨时别人替你打雨伞,你还会不好意思吗?别人对你阿谀奉承,你还会皱眉头吗?”

  “……”

  “一些人事先有意安排的所谓‘群众’争着与你握手、合影,夸你领导有方,感谢你这样感谢你那样,你还会觉得俗不可耐吗?”

  “……”

  “危险时刻,如果有人喊:‘让领导先走!保护领导的安全!’你会理所当然地拔脚而去,还是会置身于危险之中,直至群众脱离了险境才走呢?”

  “……”

  “回答呀!”

  “周蓉,你这个妹妹看待你哥哥的眼光不太公平吧?”

  “如果你不是我哥,我还犯不着跟你说这些呢!这就叫‘在淮为橘,逾淮为枳’,官场差不多完全把你变成另一种人,一种与咱们周家人迥然不同的人……”

  “但我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官做清官!”

  “别在电话里喊,你的心愿我完全相信,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

  “说到哪儿了?我怎么就用自己的话赶出你那么多废话了?为什么咱们在说楠楠,而你的话题变成了对你哥哥的攻击?我告诉你周蓉,从我当知青干部那天起,从没有人像你这么放肆地攻击过我!你没资格!你就明明那么一个女儿,你把女儿教育成功了吗?!”周秉义火了。

  “你别跟我吵架似的,否则我不跟你通话了!我把话题转到你身上,无非是要强调在淮为橘、逾淮为枳的道理。玥玥要不是在你老丈母娘那儿住过一个时期,也许还不至于染了一身任性公主似的坏毛病。我现在把她抢救过来了,所以我这个母亲并没有失职。再说楠楠,虽然与咱们周家的基因没有一点儿关系,但他可是在咱们光字片老房子里长大的,我见到咱爸给他和聪聪讲杨家将故事的情形。咱爸讲到杨二郎为了让兄弟们夺路而逃,力举城门结果被活活压死时,楠楠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咱爸说的是:‘你俩都给我记住,在危险时刻,无论是为了同学,还是以后为了同事、工友,咱们周家的人都得上!’聪聪问:‘为不认识的人也应该那样吗?’咱爸说:‘危险关头,总得有人为不认识的人那样做!’”

  周蓉突然感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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