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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在她的哭声中,秉昆四人沉默无语,怔怔地看着龚宾和孙胜逮小貂。他俩终于将小貂逮住了,放入笼中。

  秉昆等四人这才缓过神来。

  秉昆指点着德宝,想说什么,张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干活,干活,我早就说该干活了!”国庆猛起身,将德宝几个一一推出屋。

  屋里只剩秉昆一人,他愣了几分钟,起身进入小屋——郑娟和于虹坐在炕沿,郑娟正在劝慰她。

  秉昆朝郑娟使了个眼色,郑娟闪到一旁去了。秉昆上前两步,低声劝道:“好于虹,别哭了。德宝和赶超,他俩还不是在开玩笑嘛。我们十几年没往一块儿聚了啊,一时高兴,哪句玩笑开过了,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你刚才当着儿子的面说了那么一番让赶超下不来台的话,你就全对吗?你在屋里再哭起来没完,儿子在外边听着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儿子都那么大了,咱们大人也得照顾照顾他们的自尊心吧?你忘了?你和赶超,你俩可是在我家认识的、相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贫贱夫妻别自分!你和赶超离,且不论他,你的日子会更好过了吗?儿子的感受会更好了吗?你刚才那番话火气太大,连我的心都被伤着了,算我求你,你今天发的火到此为止,行不行?”

  周秉昆说得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想还说什么,嗓子发紧,说不成了,怅怅地转过了身。

  郑娟噙着泪说:“除了一句,你刚才劝于虹的话我都同意。就是贫贱夫妻那句,咱们几家都贫这不假,可谁家也不贱,咱们谁家也没做过什么贱事。你那一句,我要替你更正。”

  秉昆说:“于虹,你要记住你嫂子这句话。我和她生活二十多年,头一次听她说了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你要记住啊。”

  于虹终于不哭了。

  孙胜却在大屋里哭起来。

  秉昆两口子赶紧离开小屋,一起去劝。

  周家的房子,如今成了光字片看上去最糟糕的房子。尽管当年打了地基,后来又在屋里支过钢架子,但别人家的房子,十二年间年年有人修,里外墙皮越抹越厚,保护了墙皮内的土坯没变酥。周家的房子,十二年间里里外外没再抹过墙皮,地基以上土坯暴露的地方,用抹子一扎,酥得掉渣。

  国庆叹道:“惭愧,十二年里咱们都没替他家抹过一次墙,对不住好哥们儿三个字啊!”

  赶超说:“我抹我家墙的时候想过,可心烦的事一多,往往又给忘了。”他们还住在太平胡同的家。他和于虹一下岗,连在别处租房子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德宝一边抹墙一边说:“光字片的人家,除了盼望咱们市发生一场大地震,除了政府灾后重建,估计住上好房子的希望很渺茫了。”

  进步马上提出质疑:“那得死多少人?死后升入天堂才能住上好房子?”

  “你今天吃错药了咋的?怎么尽说屁话?”国庆旗帜鲜明地反对德宝。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肯定户户都有下岗的、失业的,有的人家还肯定不止一个,基本上都是在苟活。”德宝说得来气,将抹子插在墙上。

  德宝来秉昆家之前也窝了一肚子火。他说自己在吃“文艺饭”,只说了比较光明的一面,不怎么光明的一面是,常常是他去表演,过后却拿不到钱,或拿到的仅是讲好的出场费的一半。像他这样的人,背地里被叫作“艺混混”。想要先拿到钱后演出?门儿都没有,人家有帮有伙的根本不带他玩,所谓“文艺饭”也就吃不成。今天来秉昆家的路上,他绕了个弯去向一个“招呼人”讨钱,对方却说被自己花了,只能下次找机会补给他。可他正等着那笔钱,准备带老母亲去看病。老母亲八十多岁,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发一次烧也许就离世了。

  德宝的气话刚说完,走出屋的秉昆接了一句:“为了下一代不再苟活,咱们这一代苟活也得活。”

  德宝说:“秉昆,不管我的话你爱听不爱听,请别跟我抬杠。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是为了帮你家修房子。你被关了十二年,现在自由了,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及时来看你,否则对不起咱们当年的友谊。我再说一遍,今天谁也别跟我抬杠,我心里起火冒烟呢!”

  赶超说:“哪儿跟哪儿啊,莫名其妙!”他本也在抹墙,结果反而弄出了个大洞,不得不用砖砌。

  秉昆说:“你们都听着,我让你们一个通知一个到我家来,其实主要不是请你们帮我修房子。有沙子、水泥和砖,我自己从从容容地修,四五天也就完工。我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了当面向你们表达一种深深的内疚。如果再不表达,我心里憋得慌。”

  赶超笑出了声:“又一个莫名其妙,比第一个更莫名其妙。”

  龚宾怕弄脏了他那体面的保安制服——起码他自认为是体面的,并且一向是新的。脏了后貂场会有人替他洗干净,熨得板板正正;旧了,则发给别人穿,再发他一套新的。他不干活,只监督,不时指出别人哪里做得不细致。

  德宝说:“你把制服脱了,也帮着干点儿!既然来干活,你穿这么一身算怎么回事?”

  国庆说:“他就没想来干活,他是来显摆的。”

  进步说:“他可以不干。”

  龚宾说:“是的,我可以不干,在哪儿我也什么都不干。”

  居然没谁对秉昆的话有什么认真反应,他忍不住说:“你们都停一下。”

  大家这才做出认真反应,都停了手中的活。

  秉昆将龚宾扯到一旁,命令道:“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下面的话跟你没什么关系,只跟他们四个有关系。”

  德宝、国庆、赶超、进步四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秉昆说:“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今天同时接受我的歉意。”言罢,他深鞠一躬。

  德宝等四人你看我,我看他,一个个大不自在。

  德宝窘窘地说:“秉昆,你如果因为我刚才的话不满,冲我一个人来。别弄这景,连累他们三个也一头雾水,不尴不尬的。”

  秉昆郑重地说:“你别误会,跟你刚才的话没半点儿关系。你那是气话,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我是真心实意的,在里边的时候我就想象得到,你们每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呢,有个亲哥是当官的,还算是个不小的官,我很希望在找工作这一点上他能主动帮帮你们,那也算给了我这个弟弟莫大的快慰,让我觉得配得上你们这么好。可是呢,十多年里,他从没有那点儿主动性,好像在他眼中,我这个弟弟根本就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内疚。我在里边的时候就经常想,出来后首先要做的是这件事。”

  他一说完,操起锨来就开始和泥。

  德宝们又互相看看,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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