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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蔡晓光告诉他,“红霞洗浴中心”倒闭以后,春燕调到区里去当妇联副主任了。除了她一个人安排得不错,其他人都被买断工龄,解除了合同。光明不属于正式职工,他也就没有买断工龄那一说。他在“红霞洗浴中心”做按摩师时,曾为一位老和尚治疗腰椎病的疼痛。老和尚是A市郊区北普陀寺的住持,七十多岁了,法号洁灵。秉昆知道北普陀寺,相传由江南名寺普陀寺的一名役僧云游到A市时创立。虽叫北普陀寺,却小得多,与南方的普陀寺没法相提并论,只不过借用了“普陀”二字而已。在“文革”中,北普陀寺曾被红卫兵一把火烧得只剩了残垣断壁。“文革”后,南普陀派遣洁灵和尚前来弘扬佛法,才逐渐恢复了香火。洁灵法师挺惦记郑光明,获悉“红霞洗浴中心”倒闭的消息,便让两名和尚将他接到了寺中。他问光明,如果寺里提供食宿,他愿不愿剃度为僧,在寺中为大家免费按摩,解除疾苦。不知当时光明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可以肯定,他是表示愿意,于是成了和尚,洁灵为他取了个法名叫萤心。

  不等蔡晓光讲完,周秉昆眼中已扑簌簌落下泪来。

  蔡晓光劝道:“你也不必替他难过,人生维艰,活得困厄又无奈的人多了去了。他一个盲人,不那样又能怎样?对他而言,出家虽非最好的安排,却也是比较好的选择了。寺里对他挺照顾,给予他相当大的自由,平时与众僧一块儿诵经念佛。有人求到寺里了,起身就可以走,从不让他另外再干什么活。”

  周秉昆说:“那跟我的想法也不一样。入狱前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凭自己的能力帮他结婚,建立个小家庭,生儿育女……”

  蔡晓光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按你的心愿,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工作的还是没工作的?如果一个女人又有工作又一切正常,有几分可能肯嫁给他呢?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工作,又和他一样也是盲人,你养活他们?你养活他们的孩子?”

  周秉昆擦擦眼泪,难过地说:“我没往那么细里想。”

  蔡晓光说:“还是的,没往细处想的心愿,不管多好,往往都不大靠谱,只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心愿。如果你能换一种想法,心情就会豁然开朗了。”

  周秉昆懵懂地问:“哪种想法?”

  蔡晓光说:“你看你们周家啊,光字片上的一户老百姓人家,母亲原本是大字不识的农妇,父亲也只不过扫盲时期认识了几个字。儿子如今成了市委书记,女儿曾经是副教授,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导演女婿,有冬梅那样一个高干女儿的儿媳妇,你自己一个儿子现正留学美国,一个儿子是记者,你妻弟又是和尚。成员多丰富的一家人啊,可以说多姿多彩。你怎么知道光明成为和尚,不是上苍有意安排的呢?”

  “为什么那样安排呢?”

  “我们就只有日后才能渐渐明了啦,当下估计要暗示咱们向佛靠拢吧!”

  二人正说着,周聪出了卫生间。

  周秉昆向姐夫使使眼色,蔡晓光就招来服务员结账了。

  三人离开小饭店,周聪说他得回报社了,周秉昆说他困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蔡晓光明白,他不愿在白天回家,便放周聪走了,开车将周秉昆送到了一个能保证他好好休息的地方。

  那是一幢离江边不远的新高层楼,有电梯,地点很好,既不偏僻也不喧闹。蔡晓光将周秉昆请入一套两室一厅装修精致的房间,说是自己导完《母亲》后,省市联合奖励给他的。能住在那幢楼里的,主要是文艺干部和名流,是落实艺术家生活待遇的一项实事。

  “话剧团那间宿舍还允许我保留着,对我够意思吧?就我自己得到的种种实惠,那也不能辜负党的期待吧?”蔡晓光一边表忠心似的说着,一边替周秉昆拉严了窗帘。临出门,他又说,周秉昆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下午和晚上都有事,不能开车送周秉昆回家了。

  周秉昆困极了。一早出狱,他虽然不是多兴奋,昨晚却还是思前想后地整夜失眠了。他脱了鞋袜衣服,只着短裤,盖上线毯,蜷身便睡。睡了很久,睡得很实。翻了两次身,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

  他是被人“弄”醒的,确切地说,是被一个女人吻醒的。

  起初只不过在蒙胧中感觉到有一个女人吻他,先吻他的额,接着吻他的眼,接着吻到了他的唇。那女人的唇很柔润,还轻轻咬他下唇。即使她那样,他还是半醒未醒,似乎在梦中,又似乎已回到了家里。

  他已十二年没与女人亲热过了。

  女人的头发垂在他脸上,使他脸上痒痒的,心中的欲火缓缓燃烧起来。

  在恍惚中,他将那女人当成了郑娟,紧紧搂住了她,由被动接吻而主动深吻了。分明的,他的深吻也正是她所渴望的。

  他俩互相吻啊吻啊,谁都顾不上说句话了。她的一只手,伸入了他短裤里……

  他猛地将她推开,郑娟从没有对他做过那种动作。

  “谁?!”

  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灯随之亮了,周秉昆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齐耳短发的发梢烫出月牙形的弧度,半贴面未贴面地环着脸颊,像舞台上旦角或青衣化妆的水片。她那张鸭蛋形的俊脸白白净净,细眉俏眼,颇有几分姿色。

  她比二〇〇一年的郑娟好看多了。这一年,比周秉昆大一岁的郑娟已经四十九岁了,姿色衰退,不再那么好看了。

  那女人裸着两条白腿,穿双黑色扣襻布鞋,脚踝部位露一截肉色丝袜的袜腰,而膝部露一截白褂子的下摆,白褂子外穿件宽松的驼色薄毛衣。

  毫无疑问,那女人是从医院来的。

  周秉昆立刻想到了他姐夫蔡晓光的话:“我是什么人啊,我的朋友很多啊。”

  那女人也不知所措,惊慌地反问:“你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周秉昆急忙用线毯盖住身子,语无伦次地说:“我……蔡晓光……他允许我在这儿休息休息,他是我姐夫……”

  “你是……周秉昆?”女人镇定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周秉昆羞愧得无地自容,越发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

  “什么叫可以这么认为?是,还是不是?不说实话我可喊了啊!”她生气了。

  “别别别,是,我是周秉昆!”周秉昆唯恐她来那一手,样子顿时可怜起来。

  “怎么能证明你是周秉昆?又怎么能证明蔡晓光是你姐夫?”

  周秉昆的样子变得有点儿可怜,她反倒神气活现了,双手往腰间一叉,审起他来。

  周秉昆只得说自己今天刚出狱,是姐夫蔡晓光开车接他,带他去洗澡,为他买衣服,一块儿吃午饭。

  “什么车?”

  “伏尔加。”

  “你姐叫什么名?”

  “周蓉。”

  “你哥呢?”

  “周秉义。”

  “郝冬梅是你什么人?”

  “我嫂子。”

  “那……刚才对不起了……”

  “我也对不起了……”

  “你姐夫这王八蛋,气死我了!”

  女人说罢,转身往外便走。

  周秉昆叫道:“别走啊!”

  她在门口一转身,横眉竖目,怒道:“还想昨样?没够?来劲儿了?!”

  周秉昆窘迫地问道:“姐夫忘给我钥匙了,我走时怎么锁好门啊?”

  “想让我把钥匙留给你?休想!使劲儿把门带上就行!”

  “砰”的一声门响,吓得周秉昆在床上一抖。他下了床,顾不得穿鞋,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见是黄昏时分,离天黑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周秉昆回到床上,又仰躺下去,想再睡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屋里仍有一股香水与药水混合的味儿。他口中黏黏的,似乎残留着那女人的唾液。他咂巴咂巴嘴,欠起身想吐一口,没发现纸巾,觉得不应该直接往地板上吐,可口中的唾液经咂巴多了起来,无奈只得咽下去。

  他想到了妻子郑娟。是的,妻子不是当年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了,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再是了。入狱那一年,她仍然接近是一朵盛开的花。她的身体似乎是奇妙的加工器,善于将粗粮和家常菜进行细致加工、分泌和提取精华,供给于血液,供给于皮肤,所以她的头发一向乌黑乌黑,肌肤一向润滑润滑,脸庞也总是容光焕发。除了偶尔的忧愁,她一向是乐观的,清贫的日子战胜不了她那种骨子里先天的乐观。他初识她时,以为她是一个没法改变基因遗传的忧郁型的人儿。他们成了夫妻以后,她变了,他才明白自己的看法大错特错,原来她是一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女人,以前的忧郁只不过是由于她几乎活在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而她后来的乐观曾带给他以及他们清贫的生活多少欢欣啊!一九八九年后的十二年间,她每一次去探望他,他都能发现她比上一次更憔悴了。如同一朵大丽花,秋天里隔几天便掉落一片花瓣……十二年,四千三百多天,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的生命之花无可奈何、无可救药地凋零了。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身体却反而比任何时期都更加强壮了。

  他就要重新拥有她了。

  她也要重新拥有他了。

  她重新拥有的将是更加强壮的他,而他重新拥有的是一朵凋零的大丽花,一位忧郁到骨头里的妻子。

  也许,她仍是乐观的,但她的乐观已仅仅是一种信念了,大约再也不会体现为满脸灿烂的笑容和感染力极强的笑声了。

  周秉昆越想越难再合双眼,往事如电影般一桩桩在头脑中浮现起来,历历在目,恍似昨日,想停下来都不可能。

  周秉昆一跃而起,再次赤足下床,急切地东翻西找,口中喃喃自语:“会有的,肯定会有的,再找找,再找找……”

  周秉昆还真找到了半盒烟。于是,他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吸完一支,紧接着点了第二支……

  他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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