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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周秉昆确实一点儿都不知道。被判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亲人带给他们的书、报、杂志是经过严格审查的,犯人之间也禁止谈国内外政治。每个监号的犯人中都有狱方指定的思想监管员,他本人就是,并且是多次受到表扬很负责任的监管员。

  周秉昆郁闷地摇摇头。

  周聪说:“妈去看你,不会跟你说那些。我、姑父和大婶去看你,不便跟你说那些。以前不知道也不遗憾,以后再讲给你听吧。”

  他也就只有点头而已。

  周聪掏出手绢,想将他制服上的一块白斑擦掉——不料白斑下的布已经有些腐朽,一擦反而便擦出了破绽。

  “真受不了这味儿。”蔡晓光摇下了车窗。

  三人间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周聪说:“姑父,把车窗摇上吧,我怕我爸着凉。”

  周秉昆说:“没事。我现在身体更棒了,不那么容易着凉。”

  蔡晓光还是将车窗摇上了。

  周聪忽然搂住父亲,不顾味儿不味儿的,将脸埋在父亲肩上,耿耿于怀似的说:“爸,我不会再承认楠楠是我哥了,我恨他。”

  他要哭起来。

  周秉昆轻轻推开他,和善地说:“别这样,吸入有毒的东西会生病的。刚才说过的话以后再也不许说,更不许当着你妈的面说。你哥既然已经认错了,那你就要原谅他。”

  周聪说:“咱们家不好的事都是他引起的。若不是他,周玥也不会那样,我姑也不会到法国去。”

  周秉昆说:“他和你表姐的事不能全怪他。”

  蔡晓光说:“周聪,我同意你爸的话。聊点儿别的,尽聊些不开心的话多没意思!”

  他率先聊起了开心的话题,说他这名党员与组织的关系已经融洽多了:“我当年心里不痛快,那也是因为父亲的事当年影响了我的人生。我父亲出事前,我的人生顺风顺水。但深受父辈们问题影响的岂止我一个?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况后来党为我父亲彻底平反,对我父亲的政治评价还是蛮高的,对我也尽量予以照顾,在分房子、评职称方面并没有亏待我。”

  蔡晓光很诚恳,他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没想开的那一时期,导演事业的前途一片暗淡,想排的话剧通不过,死乞白赖非排成不可的,要么不许公演,要么公演不许宣传评论。而不管有没有评论,往往也就只能送出些关系票,比不许公演强不了多少。

  “我那时自筹资金,自己改编剧本,导演契诃夫的《变色龙》《第六病房》,还有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省市管文艺的领导一次次找我谈话,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导那些呢?我心里说,为什么还用问啊?心里不痛快呗!苏联解体后,有位在省里管文艺的大领导又一次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蔡晓光啊蔡晓光,党对你父亲盖棺定论的评价你并不是不知道嘛!党既然最终承认了你父亲是对党忠心耿耿的好干部,你也该成为一名好干部子弟嘛!今天我给你交个底,尽管你一再成心跟党闹别扭,使党很为难,但到目前为止,如果我这样一些人可以代表党的话,那么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党可是依然将你看成自己人!他那一番话,差点儿把我说哭了。他承认我是有才华,但是他认为我的才华应该用在正地方,坦率地批评我以前并没将才华用在正地方。他问我愿不愿意将高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说只要我愿意,费用根本不成问题,都可以朝一流水平去做,总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设备给设备。我立刻就醒悟到将高尔基的《母亲》搬上舞台的重大政治意义了。我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找我呢?他说,由别人来导也许就只能体现政治意义,由你来导意义则不同了,你已经是省里导苏俄话剧的招牌了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啊,由你改编由你导,那就不仅是宣传了!我一寻思,既然方方面面都有保障,这事干得过,干吗不接呢?于是就接了,公演后一炮打响,开了几次研讨会,好评如潮,我的职称也由二级导演升为一级导演了,我与党之间的小疙瘩一下子彻底解开,关系完全理顺,钱也越挣越多了。秉昆,你放心,什么都别愁,你的工作包在姐夫身上了……”果然是开心的话题,蔡晓光讲得喜上眉梢,给人前程似锦的印象。

  周聪替他说:“我姑父现在已经是省戏剧家协会和电视剧艺术家协会的跨界副主席了。”

  秉昆不由得问:“怎么也与电视剧扯上了?”

  周聪又替蔡晓光说:“我姑父也导了好几部电视剧,有两部还在央视黄金时段播过,都获奖了。”

  蔡晓光说:“话剧这事,费力难讨好。话剧的时代过去啰!电视剧的时代开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自从我与各方面搞好了关系,一切都顺了,再也不必为导什么而自筹资金,艺术家的尊严也大大提升。现在我总算活明白了,人生一世,都只不过活的是某种想法。有的人想法就不实际,结果不但自己活得不痛快,还影响得别人也不痛快。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指想法的改变。想法一变,就没什么事非得怎样、不能怎样的。”

  秉昆不由得又问:“那你以前是怎么一种想法呢?”

  从后座看蔡晓光,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多数人的头发从前往后秃,少数人的头发从后往前秃。按北方民间的说法,头发从后往前秃的人,后来的人生往往会更精彩——别人从前边看已秃顶了,头发从后往前秃的人,前边的头发还多着呢。

  秉昆替姐夫感到欣慰。

  蔡晓光反省似的说:“从前太不懂规矩了呀,不许导什么,偏要导什么,心想凭什么你不许啊?现在明白了,你总做人家反感的事,凭什么还指望人家喜欢你呢?不待见你,好事当然就全没你的份儿!现在情况不那样了,人家抬举咱,咱就导那种使人家高兴的呗。人家一高兴,什么好事都忘不了咱,有时咱自己还没好意思开口要呢,人家却主动想到咱了。双方相敬如宾,不是比你看着我不顺眼、我看着你来气,一直别别扭扭的强多了吗?”

  车已驶入市区,秉昆怕姐夫分神,不再跟他说话了,也不许周聪跟他说话。

  蔡晓光把车开到了一家洗浴中心。“红霞洗浴中心”不在了,那幢楼卖给私人,改造后变超市了。这一家洗浴中心却很火,全市最高级的洗澡地方,私人开的。十二年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些有钱人,一些有能力有胆识的人。原属国有的大楼或工厂,只要卖,他们便接手买下。一改公为私,似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赚得盆满钵满,有钱人更有钱了。

  这家洗浴中心果然高级,装修成了阿拉伯风格,异国情调十足。

  秉昆不安地问:“干吗来这种地方?”

  晓光说:“带你来享受享受嘛!”

  周聪也说:“爸,你只管舒舒服服地洗吧,反正我姑父埋单。”

  秉昆不高兴地说:“你姑父的钱就不是钱啦?”

  晓光笑道:“我也不必埋单。老板是朋友,预先打好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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