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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下部 第一章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时,周秉昆正式出狱。

  七年前,他曾非正式地出狱过一次,不是保外就医,而是由于他母亲去世。

  那件事对周秉昆发生得极为突然——不久前,郑娟探监时还告诉他老人家身体挺好,能吃能睡,让他放心。某日晚饭后,一名管教干部命他留在餐桌那儿。

  当饭堂里只剩下他一名犯人时,管教干部走到他对面坐了下去。

  他立刻站起,垂首直立。那时他早已懂得此种规矩,能够做出条件反射般的迅速反应了。

  管教干部却说:“你可以坐下。”

  管教对犯人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大抵都有那么一股不怒自威的劲儿,那种威是对他们特殊工作的要求,也是犯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自从入狱那一天起,犯人就不大可能从管教脸上得到一丝笑意,即便在管教一对一表扬犯人时。所以,犯人之间流传着“千金难买管教一笑”的说法。

  周秉昆坐下后,仍很懂规矩地低着头。他听到管教干部以平和的语气说:“周秉昆,你母亲两天前过世了。经我们研究,批准你出狱几小时参加你母亲的葬礼。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由张管教带你去理理发、刮刮胡子。”

  周秉昆没哭,也没流泪,他感觉只不过听到了一条与自己有关的信息而已。

  “去还是不去啊?”

  听到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对面已不见管教干部,而是肃立着的张管教——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管教。

  他低声说:“去。”

  “倒是站起来走啊。”

  然而,他站不起来了。他全身都僵住了,一动也动不了。那毕竟是一条与他有关的重要信息,周秉昆如同遭到了雷击。他将双手放在桌上,试图撑着桌子站起来。

  张管教看明白怎么回事,走到他身边扶了一下,他才站了起来。

  “能走不能走?”

  他低声说:“能,请允许我缓一分钟。”

  张管教往饭堂门口走去,他在门旁转身,面无表情但颇有耐心地望着他。

  一旦站起来,周秉昆的身体渐渐恢复,他迈着僵尸般的步子向饭堂门口走去。

  张管教说:“我叫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他说罢一摆头,秉昆跟着无言地走出了饭堂。

  在监狱这种地方,管教与一名犯人行走时,必须走在犯人后边,绝不许反过来,不论管教与犯人多么熟悉,犯人多么老实。人心隔肚皮,条例要求管教在任何情况下都务必对犯人提高警惕。在周秉昆所在的监狱里,就曾发生过犯人袭击身前管教的恶性事件。

  监狱内有两处理发的地方,一是犯人们的理发室,一是管教们的理发室。这所监狱远离城市,许多管教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所以他们也有自己的理发室。

  张管教催促周秉昆走快点儿。按照他指示的路线,周秉昆走到了管教们的理发室门前。

  张管教从皮带上取手铐,周秉昆默默伸出了双手。

  张管教说:“往后背。”

  周秉昆微微一愣,顺从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张管教将他双手铐上了。

  蹲过监狱的人之所以感慨监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原因在几乎一切方面,犯人的尊严都要大打折扣。犯了罪,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理发室有剃刀,对犯人必须防范。即使电动推子,一旦被犯人夺在手里,那也是一件大事。即使犯人不伤害管教而是自伤,那也同样是事故。在犯人们的理发室,只对表现恶劣的重刑犯人上手铐,一般是将犯人的双手铐在前边。一想到自己来的是管教们的理发室,周秉昆对自己双手铐在背后的困惑也就消除了。

  自己是一名犯人,居然能在管教们的理发室理发,他意识到这委实是对自己的一次优待。

  妈死了又怎么样呢?

  不批一名犯人的假,那犯人又能如何?

  不待他请求,监狱主动批准了几个小时的假,管教将他带到了管教们的理发室理发,以便让他在亲人面前样子顺眼一点儿,这不能不说是对他的破例照顾。怀着感激的心情,周秉昆坐到了理发椅上。他双手被铐在身后,坐着很不舒服,却并没影响他的感激。

  为他理发的也是一位管教——犯人们的理发室那日不上班,周秉昆只能在管教们的理发室理发。虽然是犯人,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周秉昆,但他身上有一点却没有变,那便是他头发的硬度——甚至比从前更硬了。按时吃睡,经常集体外出参加体力劳动,身体自然强壮了。他从镜子里看到,随着电动推子在自己头上的移动,发楂儿四溅,理发的管教脸上都有他的发楂儿了。

  那管教脱口说道:“好硬的头发!”

  周秉昆没接话。按照规矩,管教自言自语一句,犯人不必搭话。这个规矩,周秉昆入狱不久便察言观色学懂了。

  管教替他理了发,刮了脸,洗了头。实际上,要是不刮脸的话,只怕亲友们都会认不出他了。

  刮脸时,周秉昆的泪水夺眶而出,以至于脸上的皂沫都被泪水“冲”掉了,像泥石流顺着山体滑坡。洗头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张管教和为他理发的管教都没呵斥,他俩趁那会儿站在门口默默吸烟。他俩吸罢一支烟,周秉昆也哭不出声了。

  再也不是什么人的儿子了,周秉昆感到巨大的恐慌。父亲死时,那种恐慌袭击过他一次。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觉得心被掏空了一半。然而,毕竟还有母亲在,自己实际上还是一个儿子。现在母亲也死了,“爸妈”二字对于他已无任何现实意义,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心理孤寂。

  等他不哭了,管教才接着替他洗头,吹干,还往他脸上擦了些润肤霜。

  他离开时对理发的管教说:“谢谢。”

  管教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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