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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你也多次见过。”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骆士宾。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刑满释放后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来一年。我出来后他为我接风,酒桌上没谁逼,他自己承认的。”

  “那……涂志强就白冤枉了?”

  “不白冤枉了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十五六年,世上也没亲人。能再追判骆士宾的罪吗?就算有人替涂志强鸣冤喊屈,骆士宾也可以不承认,酒后的话能作为证据吗?”

  “他……他这种人仍是你的朋友,对吗?”

  “朋友肯定谈不上了,但从前是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如今谁对谁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对我的态度。他胆大,在当年的几个人中,也数他生意做得顺,有人说他抱住了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说他靠上了高干子弟。我没问过,问也白问,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但我开这书店,没用他投一分钱。上赶着给也不要,这是我对他的态度。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在你和他之间,我得站在你这个好人一边。”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你如今的大儿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尽管自鸣得意,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他那东西在狱中被人废了。为了他自己,他会和你争儿子的。为了对得起当年替他顶了死罪的涂志强,我也会替你争儿子的。他如今是一家公司老板,坐进口车,有几处房子,他肯定认为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做楠楠的父亲。也许,为了争儿子,他会连郑娟一起争。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周秉昆,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敢那样,我杀了他!”周秉昆觉得全身血液开始疑固,眼中顿时投射出凶光来。

  “别说气话,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样,我给你的建议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肯定很爱郑娟,也很爱楠楠,何况你和郑娟又有了自己的儿子,爱他们就不能做不计后果的事。今天是偶然见到了你,否则我也会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顺楼’上班,你放心,我再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告诉你。在你和他之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说到做到。”水自流的诚意看似无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店的。

  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很远,才发觉自己走在和回家相反的路上,便乘公交往回返,结果乘过了两站。到了家里时,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睡熟了。

  他站在里屋炕前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熟睡中的脸,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像猛兽般叼起两个儿子将他们转移到自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骆士宾根本见不到的地方。他太清楚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缺一不可的关系了。别说在他和郑娟之间楠楠这个儿子有多么重要,就是聪聪一日见不到哥哥也会魂不守舍的。

  他关了灯脚步轻轻地走到外屋。外屋没开灯,他尽量悄无声息地上了炕,克制着想要抱住妻子的欲望,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寻思水自流对他说的那番话,越想对骆士宾的憎恨越难以平息。那时骆士宾若在近前,他肯定会和他拼命的。身边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幸福太多了,不是任何别人所能理解的。无论谁企图从他的人生中夺走她,都将成为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也将与那个人拼到死为止。

  他困得不行睡着了一会儿,却梦到了涂志强。

  梦中的涂志强自然是一副鬼样子,一张嘴口里就变成了一个黑洞,从那黑洞里冒出的话是:“俺弟,还是让我的女人和骆士宾的儿子跟他去过吧!人生苦短,让她们娘儿俩离开光字片享几年福吧。你这辈子给予他们娘儿俩的最好的生活,估计也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了……”

  他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又消无声息地下了炕,轻开家门到小院里去连吸了几支烟。吸第二支烟时,发现街对面有一个戴着头盔骑在摩托上的身影,浑身一激灵。定睛再看并不是,是一户人家白天晒在绳上的一串串黄瓜丝茄子丝什么的,没收回家。

  十月底,天要冷了。骆士宾倒也没出现在周秉昆的生活里,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他也没再去过崇文书店。楠楠的一切表现都正常,在新学期当上了数学科代表。

  只有一次,郑娟忧郁地背着楠楠对丈夫说:“楠楠这孩子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什么闲话了,今天问我他是不是你亲儿子。”

  秉昆问:“你怎么回答?”

  郑娟说:“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自己照镜子。”

  “他照了镜子后说什么?”

  “说自己挺像你。”

  “你觉得咱们光字片还会有人说闲话吗?”

  “不会吧?儿子都这么大了,谁还会那样呢?咱们光字片也没有多么阴损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问你。”

  “你别太多心,他跟你开玩笑。”

  秉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起疑。后来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的话的重视。哥们儿几个一直盼着吕川回来,吕川却失联了。倒是周秉义回来了一次,但没顾上与自己的母亲以及弟弟妹妹见面。他只在家里住了三个晚上便匆匆走了,还从厂里带走了一批精兵强将。苏联方面出于对他的信任,委托他作为中间人再次向中国卖出了两艘运输船。一艘还能用,通过秉义的联系卖给了南方某航运公司。另一艘将要报废,卖给了国内同一家钢厂,仍由军工厂负责解体。

  周秉义带回来些虾皮之类的干海货,嫂子冬梅亲自分送给小姑子和小叔子两家。

  冬梅走时说:“秉昆,不送送我啊?”

  秉昆明白了她的暗示,便出门送她。

  那是个星期日的上午,天色阴沉,要下第一场雪了。

  二人走到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时,冬梅站住问:“怎么没看到楠楠和聪聪?”

  秉昆说:“楠楠和聪聪到我姐家玩去了,他俩想奶奶了。”

  不知怎么一来,秉昆妈住在女儿家乐不思蜀了——大学校园里环境好,到处是花是草是树。冬季供暖有保障,一来暖气,待在屋里对于老人那就是享福。而且走廊里有公共厕所,干干净净,也有暖气,还有专人打扫。秉昆妈不但爱上了女儿的家,也爱上了大学教师公寓楼的公厕,偶尔才想起光字片还有一处老屋。想起来了也不愿回去,希望秉昆两口子带着两个孙子去看她而已。好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虏百分之百的老百姓,包括他们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周蓉乐于尽孝,她在与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母亲共同生活中磨合出了宝贵经验,甚至把母亲训练得可以到小卖部买东西也可以到食堂去打饭了。秉昆和郑娟差不多每月都带两个儿子去看妈,见妈被姐照顾得白白胖胖,他与姐姐的关系也亲密了。

  离公交车站还远的人行道上,在一棵片叶不剩的老杨树旁,郝冬梅严肃地对秉昆说:“楠楠骗你了。”

  秉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郝冬梅说:“他肯定是和玥玥到什么地方去了。”

  “楠楠带着聪聪,天又挺冷的,没去我姐那儿会去哪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玥玥也骗了我。情况肯定是这样,他们三个先一块儿到你姐那儿去了,然后楠楠和玥玥找什么借口把聪聪留在你姐那儿,他俩离开了。”

  “那怎么了?嫂子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郝冬梅看起来特别为难,但责任使然却又不得不说。为了消弭谈话的严肃性,她弯腰捡起了一片硕大的金黄叶子,欣赏似的看着反问:“你从没觉得楠楠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秉昆困惑地摇摇头。

  冬梅说:“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也从没发现玥玥有什么异常。”

  她不得不如实说出了她母亲以及她自己的忧虑,曲老太太把她所见的情形在电话里告诉了冬梅的母亲,冬梅的母亲第一时间告诉了冬梅。冬梅本想先告诉周蓉,可上个星期去周蓉那里时,晓光在,周蓉的几名学生也在,她忍住了没说。

  “秉昆,玥玥住在我那儿,我和你哥都对她的成长负有一定的教育责任。现在你哥不在,我的责任更大了。所以,我不能装成没事人似的。”冬梅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一松,金黄的大叶片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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