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
二三〇 |
|
老太太又问:“那你怎么不问你哥一句?” 周蓉说:“他不好好的嘛,证明我听到的都是谣言啊。再说我也不是冲他来的,我是冲您和我女儿来的。” 老太太说:“你哥的眼眶被一名老工人打青了呢。” 周蓉说:“现在他那个厂的工人正闹情绪,他是党委书记挨打了那也是替组织挨打了,是他的光荣。” 冬梅几乎笑出声来,强忍住笑转过身去。秉义一步跨到冬梅身前,背对着她面对着妹妹庄重地说:“我也是那么想的。” 老太太朝周蓉招了招手。 周蓉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去。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说:“爱听你说话。知识分子如果都像你这样,中国的进步快多了,五七年也不会有什么‘反右’运动了。留下吃饭啊,没听你说够。” 周蓉笑道:“我正是空着肚子来蹭饭的呀。” 晚饭桌上,老太太问起了秉义今天遭遇那件事的始末——她是在电话里听其他老同志讲的。她与几位资历相当的老同志经常煲电话粥,他们的电话费由政府承担。 “我对与我女婿有关的事有知情权,我要了解真相。只有了解真相的人,才更有资格表达态度,亮出观点。”老太太的话正确到放之四海而皆准,几乎可以放入当年的语录中以假乱真,让女儿和女婿经常有耳熟之感,陷入接不上话的尴尬。 周蓉却颇为适应,她能做到你有来言,我有去语。 她附和着说:“只有希望了解真相的人,才比较能够了解到真相,正如热爱真理的人想要了解真理那么自然。” 老太太便对玥玥教诲道:“你妈的话说得多么有思想啊,要善于从你妈的话中吸收思想营养,啊?” 冬梅催促道:“那我更有知情权了,否则总说错话,快讲讲吧。” 秉义明白岳母对知情权的诉求,实际上是发自对他这个女婿的爱心,虽不情愿,但也只得从头细说。 周蓉不时地充当一下解说员。 秉义讲到杜德海一再喊他过去他才过去时,妹妹评论道:“一个有判断力的人不难从那一名工人的话中得出结论,对方确实并无歹意。那时当书记的人如果不敢走过去,必定让工人们耻笑。” 秉义不得不承认:“对,我当时正是那么想的。” 当他讲到导火索嗤嗤作响,而他闭上了眼睛时,妹妹又评论道:“哥你肯定有经验判断那截导火索能燃烧多少秒。” 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当讲到他对杜德海的处理态度时,周蓉对老太太说:“您是老干部,我这个晚辈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老太太沉吟半晌,垂下目光坦荡地说:“要是在从前,我会坚决主张严惩的,非打他个‘现行反革命’不可,以儆效尤。现在嘛,时代不同了,动不动就把人打成反革命太不得人心。秉义,我支持你的做法。” 冬梅情不自禁地说:“妈,你这话我也爱听。” 冬梅与小菊换了座位,坐到老太太身边去,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别生我的气啊,我不是满耳朵听了些夸大其词的传言,不了解真相嘛!现在我清楚了,秉义他不是在逞匹夫之勇啊!” 秉义说:“党培养了我多年,刚委以重任,我还没有做出点儿什么贡献,怎么能无谓地牺牲呢!” 老太太说:“其实,我刚听别人告诉我时,也是一下午心慌意乱的。”她竟说得眼泪汪汪的。 周蓉讲起了哥哥嫂子当知青时两相牵挂的一些趣事,让气氛又轻松愉快了起来。 冬梅送周蓉走时,朝她背上擂了一拳,数落道:“今晚你贫死了,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前从没发现你善于逢场作戏,我妈居然说知识分子都像你这样中国的进步就快多了!” “我一进你家门就觉得气氛紧张,看出了你妈一肚子气哩!我哥沾的是你妈的光,我女儿爱上了在你家的生活,我一提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她就不高兴,说多了她更烦,‘等你分到两间屋再议吧’一句话顶得我哑口无言。你说我不在你家一本正经地逢场作戏还能如何呢?” 周蓉的话与其说是自辩,还不如说是自供。冬梅目送她走了几步,见她忽又转身往回走。 周蓉走到嫂子跟前,郑重地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老人家的。工人的儿女与父母有代沟,高干的儿女与父母必然也有。我们周家的儿女与你母亲之间得处理好双重的鸿沟,我哥住在你家肯定有他的不容易,嫂子你多体谅他啊!” 在军工厂的招待所里,杜德海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牙关紧咬。他冷汗淋漓,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骨头里去了。 他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常宇怀刚替他擦干了脸,他又满脸冷汗了。 他说:“宇怀,让老哥咬住点什么吧!快忍不住了,叫出声不好。” 束手无策的常宇怀只得把毛巾卷成条状让他咬在嘴里。 另一名工人对常宇怀说:“咱们也不能眼看着杜师傅这么受罪啊!” 常宇怀推着他走到外边,心疼地小声说:“我也不愿意啊!” 那名工人说:“得上杜冷丁了。” 常宇怀说:“那你早说啊!快去卫生所把值班医生找来,带上杜冷丁。” 不一会儿那名工人跑回来了,说卫生所根本没有杜冷丁,市立医院才有。 杜德海从口中取下毛巾,哀求道:“宇怀啊,你俩别看着我行不行?你俩走吧,我有法子来个自我了断……” 常宇怀对那名工人说:“那咱们就去市立医院,你守着杜师傅,我先去车库把值班的车开过来。”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