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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他饮一口茶,摇摇头,不作声了。

  秉昆与师父交谈时,师母向桂芳一直在厨房忙着什么。这时她走进小客厅,掏出手绢递向丈夫。

  趁师父擦嘴角白沫时,秉昆迅速想出了一套给师父鼓劲打气的话。他说:“师父,人的价值,那也不是完全能用金钱衡量的……”

  不料,师母向桂芳打断了他的话,她说:“秉昆,那些大道理你师父都懂……”

  白笑川又打断了她的话,他说:“是啊,我都懂,但咱俩不是肩负着为杂志社创收的担子哩!看来,往后难了。”

  秉昆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低下头苦笑。

  师母站在师父身旁,一手搭在师父肩上,看着秉昆说:“秉昆啊,你师父这两天总在寻思,不知有些话怎么跟你说才好。我看啊,当着你的面,他是很难直说了,那师母就替他直说了吧!你师父他不愿再出去走穴,也不愿再当你们公司的法人代表了。我俩退休后安心过几年与世无争的晚年生活,终日三饱一倒,散淡松心,学学养生,争取多活几年。养鱼养花养鸟,看闲书练书法学国画,由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早晚到公园里避避弯儿,平时少出门。有客人来就热情招待,无人来时享受清静。我俩已达成了共识,都认为能那样相伴着度过晚年就是我们的幸福。”

  秉昆始终看着她,洗耳恭听。待她说完,秉昆把脸缓缓转向了师父。

  白笑川点燃了烟斗,他吐出一缕烟,深吸一口气把烟吹散,也不看秉昆一眼,盯着烟斗说:“你师母的话,的确代表了我目前的真实想法。钱不在多,够花就行。我俩的退休金加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我俩过上那样的日子。家不在大,够住就行。我俩没儿没女,这九十多平方米的家,已住习惯了,满足了。”

  “可……”秉昆的话又一次被师母打断。

  师母说:“秉昆,你师父决心已下,希望你能理解他。你理解他,等于成全我俩了,明白吗?”

  白笑川接着说:“秉昆,理解一下师父吧,啊?”

  “理解……可……我怎么办?”秉昆一失口把不愿说的话说了出来。

  白笑川扭头与妻子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连吸了两口烟斗。

  秉昆惭愧地说:“对不起,师父,其实……我想说的不是那句话……”

  向桂芳说:“秉昆,我和你师父,我们也一块儿为你犯愁过。咱们双方面,都互相理解吧。”

  白笑川才又说:“是啊。你还年轻,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干脆把公司注销了吧,对于那些曲艺界的人倒没什么。他们都有地方开工资,无非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不跟咱们一块儿走穴,只要他们还愿意,各自单飞也不是就没地方请了。他们加盟在咱们公司的旗下,主要是为了帮咱们,图的是集体演出那种亲密和快乐,不挣那份钱谁家的生活都过得还可以,但你那两个朋友,他们叫什么来着?”

  “肖国庆,孙赶超。”

  “一个的姐,另一个的妹,岂不又失业了?”

  “是啊!”

  “一想到她俩,别说你心里不好受,连我和你师母也不忍心啊。再说你,回编辑部去吧,编辑部大大超编,你的位置早被人占了。你回去了也是个多余的闲人,主任都比你年轻,都有大学文凭。你和他们,双方面的感觉肯定都不好。不好就是个事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形成矛盾。你下一步的路可该往哪儿迈呢?秉昆啊,老实说,师父还没替你想好。所以,你今天要是不来的话,师父是绝不会急着去找你的,可你今天来了。”

  秉昆低下头说:“只要师父打算好了,我就高兴。至于我今后的路,师父就不必太操心了。”

  白笑川叹道:“秉昆,给师父几天时间,容师父替你往长远想想啊!”

  秉昆说:“那谢谢师父了。”

  向桂芳问:“你哥和嫂子,还有你姐和姐夫,他们都不是一般人,不能在这时候帮帮你吗?”

  秉昆说:“我倒是可以跟我姐和姐夫说说看。至于我哥和嫂子,我不愿跟他们说。”

  师父和师母留他吃晚饭,秉昆说家中有事,师父和师母并没勉强。双方心里都明白,接下来都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秉昆因自己的突然造访而心生内疚,师父和师母送他也送得一脸沉重。

  周秉昆没跟他姐周蓉说自己面临的困境。

  他本想跟姐夫蔡晓光说,话到唇边咽了回去——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别人拉上一把。

  他也没对郑娟说,更没对朋友们说。他没对任何人说。

  一个星期后,周秉昆与公司旗下三个年轻点儿的演员又南下了。说那三个年轻是相对而言,实际上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秉昆不服输,那三人也不服输。其中两人是说相声的一对搭档,秉昆把他俩拆开,以他俩为逗哏的,自己和另一个充当捧哏的,这样就组成了两对相声演员。相声方兴未艾,并没有过时,他们想通过相声在南方打开局面。那一个星期,他们将快板、山东快书、手彩小戏法和流行歌曲塞入了几段相声里,想要出奇制胜。快板和快书是秉昆的熟活,戏法他不行,但三人中有行的。唱歌他们不行,秉昆试唱了几句,他们说很好。秉昆也不跟师父商议,动用了公司的备用金,为四人买了四套中档西服——他们觉得以现代的形象在舞台上说相声,必会让听者耳目一新。

  虽然临阵磨枪,却一个个信心十足,在列车上还都背词呢!

  这次南方演出,对于那三人,只是不服输的问题。对于秉昆,却与面子无关,是输不起的问题。

  当年的中国,各地的发展状况差异很大。东三省愁云惨雾笼罩,华南等地的热土上却仿佛吉星高照,遍地都是挣钱甚至发财的机会,人人都有些亢奋,也愿意花二三十元钱买一两个小时的高兴。据说,有那云贵川湖广诸省的乡下小妹,仅靠在大排档的餐桌旁唱一个晚上家乡小调就能挣一百多元,一个月往少了说也能挣两千多元!

  两千多元啊!够北方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大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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